桃花周五放学回家,他在车库里看到了那辆破旧的自行车。
轮胎压在沥青路上,链条哗哗作响,道路两旁高大的杨树遮住了强烈的阳光,光线逐渐温柔,夕阳把天空染红了,衬着春耕的田野,是很美的画卷。
桃花不急不忙地踩着自行车,感受着乡村的宁静。
转进小路,终于见到了那栋经历风霜的房子,那是他的家。
他停好自行车,平静地走进了家门。
家人正在做晚饭,厨房里传出切菜的咚咚声,锅铲的咔嚓声,炊烟袅袅,他停下了脚步,没有打招呼,径直走上楼去了。
时隔多年,再次回到那间小房里,桃花望着从天花板上垂落的吊灯,看到墙上贴着的被撕过奖状,再到麻将桌上他过往的作业本,陌生又熟悉,这一切很奇妙,就好像随机从记忆里抽取一天,穿越了回去一样。
身体不会骗人,大脑有记忆,整个氛围让他格外的放松,眼皮都感觉变沉了。
原来,即便过去这么久了,从小长大的地方,于他而言还是不一样。
他有一点不清楚现在的时间线,如果是他换回了木桃在的时候,那妈妈应该是去上班了。如果是在他在的时间线里,妈妈是没有去上班的。
他坐在椅子上,任由情绪弥散,注视着这间小房里的东西,桌子,衣柜,床,一切都是原来的模样。
随手翻开一本作业,他以前的字是这个样子的。
很小,很局促,因为长期处于高压不安环境,时刻担心家庭矛盾爆发,行走坐卧,都显示出应激状态,环境影响体态,作业本上的字迹,写着写着就变歪了。
有道是字如其人,从这个书面,就能看出性格不是很开朗。
他后来的字写得端正又工整,字体也比现在的大,升学后作业量增加,偶有连笔,舒展又自由,不过,那是一场梦。
至少在梦中他有过快乐的时光,自己也有收获,这就足够了。
他体验过了美好,又何必苛求一直拥有美好。
坐了一会儿,楼下传来电动车的喇叭声,应该是妈妈回来了,他想。
渐渐的,脚踏声响起,有人上楼了。
门口露出一张沧桑的脸庞,是妈妈。她看见桃花,露出一个笑来说:“桃花放学回来了呀,我刚从外公那里过来,去看你舅舅了。”
她一边往里走,一边把包放下来,“刚刚在路上买了点米糕,要吃吗?”
“我不吃了,等会儿要吃饭了。”
这是他回来后,母子俩的第一次对话。
没多久,章老头子扯开嗓子开始喊,“吃饭了啊。”尾音上扬,有节奏,活像路上遇到的走街串巷做小买卖的人,醍醐灌顶,难道,他在模仿吗?
饭桌上没有见到章老二,又在牌桌上消磨时光。
杨孟飞没问,章老婆子倒是说了一句,“老二怎么没回来,要不要等一等他?”
“他还能去哪里?这时候没回来肯定就是在外面吃了。”话虽然是这么说,但饭桌上谁也没有动筷子。
毫不意外,还是旧时的模样。
等杨孟飞打完电话确认了章老二不回来,他们才开始吃饭。
桃花经过长时间的分离之后,有了空间上的隔离,心理上的距离也拉远了,所以他此刻觉得自己像旁观者一样,好似在以第一视角体验游戏,客随主便,以前有很多不喜欢的地方,现在都能够以一种全新的心态去看待。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经历,成长环境不同,性格不同,生活习惯也不同。
有的时候不是那个人做错了,只是住在了一起,才产生诸多的矛盾。
如果分开,有各自独立的空间,或许大家都会过得很舒服,并且可能还会生出一些关爱之心。
刚刚对章老头子叫喊的联想,他不由得去思考章老头子的成长环境,会不会他的人生里没有引路人,父母的角色也是缺失的,身上有着未被驯化的生命力。
虽然年龄那么大了,但可能他们的心态还是那个小孩子,那个没被父母舐舔过的幼崽,他在模仿他看到的觉得有意思的人。
或许他的成长过程中,是通过不断模仿见到的人,才学会如何生活的。
以前让桃花觉得不适的地方,现在他再看又不一样了。
社会发展得很快,章老头子和章老婆子没有跟上脚步,他们年轻时过的苦日子,经历过的艰难岁月,不是现在的人可以想象的,有很多的生活习惯都是那段苦难日子的遗留。
比方说章老婆子,会把筷子上的残渣舔得干干净净。
过往桃花总是困在家里,不敢出去,害怕与人沟通,害怕与人相处。
今天不一样,他吃完饭出去走了走,把周围这一小块儿都转了一圈。
其实他们家并不特殊。这周围的房子和他们没什么区别,左邻右舍和章老头子、章老婆子大差不差,好吃懒做的也不是章老二一个,苦命的远不止杨孟飞,他们只是一个缩影。
以前他的世界太小了,小到认为全世界都会关注他们的一举一动。
他心里面有一个标杆,没有达到那个要求,就觉得不好,其实这个世界上不好的多了去了。
在普通人的观念里面有一个幸福的概念,但实际上幸福是没有标准的。
一些概念可能是从某些商业运作中获取的,它传达的是一种刺激性强,让人心生自卑的消费主义,是被包装过的,被打扮过的幸福。
杨孟飞和几个当年差不多年龄嫁过来的姐妹们,一同散步聊天,她们的声音高亢又嘹亮,在家里压抑的情绪,此刻都释放出来了,她们说着彼此的烦恼,抱怨着,吐槽着,炫耀着,也开解着。
这乡间小路,就像是一个舞台,上演着各种各样的剧目。
他们像演员一样绘声绘色,夸张地描述着自己的生活,谢幕后,回到真实的后台,剥离所有的情绪,忙碌地卸着妆,换上自己的衣服。
桃花睡不着,这木板床多年没睡过了,底下的褥子凹凸不平,硌得他腰酸背痛的。
索性起来,望向夜空,周围漆黑一片,今夜星星和月亮没有露面。
远处的车道上,有几点零星的灯光,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池塘边传来狗吠声,不知是哪家的狗在认真站岗,风抚过身体,凉意袭来。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不知道木桃现在怎么样了?
他本就是鸠占鹊巢,希望他们平安顺遂。
桃花不想否定此刻的情绪,但无需沉浸于此。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