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校尉没发现江离有些异常的沉默,只当他在认真听自己讲述。
“既已说到此处,姜离,你帮我写一个布告,我来念,你写。”蒋峰毅摩挲着刀鞘,酝酿片刻,缓缓道来。
“凡流民壮丁应募戍边者,免其逃税之罪,授永业田二十亩于戎州,免……三年赋税。”
江离边听边写,蒋峰毅话落音,他也搁下笔,直言不讳道:“校尉,您这是春秋笔法。”
只说授田,平头百姓没什么见识,会以为是什么稻米流脂之地,抢破头也要去。
蒋峰毅脸一僵,摇头苦笑:“我何尝不知戎州苦寒,可上面严令妥善安置,政策早已定好,我也没有办法。若是留在南安县的流民太多,一旦引起暴动,我脱不了干系。”
“可此去戎州,千里之遥,带走那么多人,您可想过粮草的问题?” 江离一阵见血地点出了草率接手所有流民的风险。
“若是路上饿死的人太多,或是有人走漏消息,流民知道戎州并非什么鱼米之乡,途中暴动,您同样难辞其咎。”
这确实是该考虑的,蒋峰毅陷入两难之境,揪着短须冥思苦想半晌,也不得两全。
“校尉认为南安县流民会暴动的根本原由是什么?”江离见他面露难色,有心引导。
“自是因为无田无地,无法生存。” 这是显而易见的答案,蒋峰毅长叹口气。
“全州的海溢之灾过去已有两月有余,波及好几个县,这南安县县令是最软弱无能的一个,默许地方豪族向受灾百姓放高利贷,要求以田契为抵押。”
“等我们赶到此处,为时已晚,很多土地已经被兼并。百姓典儿卖女都还不起债,暴动是早晚的事。”
江离长指点在桌案上,淡声问:“田令中规定‘诸田因水旱虫霜不熟,临时别旨改授’,若是此时,全州刺史矫以田令为借口,将受灾的土地划为官田,由官府统一统筹,租给农民耕种,可否阻止地方豪绅兼并?”
“可以是可以……”蒋峰毅皱眉,“可是他会愿意吗?像现在这样把烂摊子甩给我们不是更轻松?”
“轻松,便无油水可捞。”江离转着茶碗,“官田到了他手上,他便有利可图。”
蒋峰毅转过弯来,这是将利益从豪族手里抢出来,再交给官府分配。他眉头依旧紧锁:“这样的话,我们确实不用再带走那么多流民。只是,若是全州刺史贪得太多,留下来的流民怎么活得下去?”
江离冷眼看他,辨出蒋校尉脸上的忧虑并非假意推脱,而是出自真心,他的也眉眼温和了两分:
“他不敢。从此次赈灾之事便可看出他是个胆小谨慎之人,一大块肥肉到了他手上,不知有多少眼睛会盯着他,他最多只敢贪三成。”
“报——”
江离话音刚落,执勤的士兵突然进帐禀告:“校尉,有个药童来找姜典书,说姜医工晕过去了!”
蒋峰毅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见江离已经掀帘而去,唯余茶碗倾倒,在洒了一桌的茶水中咕噜噜打转。
“嘎吱——”
江离一路飞奔赶到小仓房,推门便见黄遇山坐在面向门口的胡椅上,正凝神诊脉。
那只苍白的手腕伶仃垂在床沿,江离头脑昏沉,一时竟不敢走进去。
他下意识放缓脚步,一步步朝前挪动,床上昏睡的女子便一点点显露出来。
她散落的头发被冷汗沾湿,凌乱贴在面上。眉头紧皱,眼窝有些凹陷,苍白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
江离攥着拳,指甲几乎陷进肉里。他屏着呼吸,只觉心脏一股一股地绞得疼。
良久,黄遇山收回手,招呼站在一旁的张琮阳记方子。
江离这时才敢开口说话,他的嗓音带着些嘶哑:“黄医正,我妹妹……她如何了?”
“你别担心,不是瘟症,也没什么大问题。” 黄遇山见他状况不对,安抚了一句,才接着说,“她之前溺过水,身体刚恢复了七七八八,又进病棚里劳累一个月,冷风一吹,便扛不住了。而且……她思虑太重,有损精气,你作为兄长,要多关心她的情绪。”
江离松开手,半晌才从喉咙里勉强发出一个音节:“好。”
黄遇山起身,细心交代:“你今晚好好照顾她。我一会儿让药童把药送过来,熬药时,你将三碗水煎成一碗药,每隔两个时辰给她喂一次。”
“还有,其中有一味药有轻微的致幻作用,要注意一些。若是她行为有异,你顺着她点儿。”
“好。”江离又应了一声,僵硬的身子终于动了,走到床边,轻轻将姜鹤羽露出来手腕放进被褥里。
“对了。”张琮阳突然出声,从怀中掏出一包点心。
“羽妹前两日说想尝尝透花糍,今日休沐,我便给她买来了……”他看着江离越来越冰冷的眼神,声音逐渐微弱下去,“……劳烦姜典书转交。”
“多谢。”江离盯着他的脸接下,随手丢在桌案上,再没给张琮阳一个眼神。
“天快黑了,我们就先走了。”黄遇山察觉两人间气氛诡异,忙拉了一把张琮阳。
江离跟过去关门,夜色中隐隐传来刻意压低的交谈声。
“你在打什么主意?我警告你,别惦记老夫的徒儿……”
“……我没其他意思,姜典书平日里挺温和的,今日眼神怎么这么可怕。”
“你要是惦记老夫的妹妹,老夫比他还可怕……”
“我都说了我没有!况且您的妹妹,那得多大年纪了啊……”
“……真是个听不懂人话的猪脑子。”
……
炉上的铁釜冒着热气,釜中温着一个泥陶药罐。
江离用布巾给姜鹤羽又擦了一遍面上的冷汗,抚了抚她的脸颊,将她贝齿咬住的下唇慢慢扯出来,低声絮语:“阿羽疼对不对?”
“有什么事不能跟阿兄说呢,闷在心里,把身子都闷坏了。”
“都怪阿兄太蠢,竟什么都没看出来,没照顾好阿羽,让阿羽受苦了……”
他靠在床头,将姜鹤羽半笼在怀里。端过桌案上的药碗,把药汁先滴在手背上试好温度,这才舀起一勺送到姜鹤羽唇边。
可她的唇紧紧闭着,不愿张口。
江离无声坐了片刻,缓缓将手擦拭干净。指腹按在她唇上,温柔又强势地一点点撬开她的唇齿,手指卡在她口中,将药一勺勺喂进去。
拭去她唇角的药渍,他正欲把手指抽出来,却突然被她咬住,一阵细细密密的疼意传来。
他摸了摸姜鹤羽的头顶,唇角勾出一丝笑:“这回怎么聪明了,知道疼就咬阿兄了?这才是乖孩子,阿兄不怕疼,阿兄怕你疼。”
姜鹤羽毫无所觉,身上的痛意让她下意识咬得更用力了些。
更深露重,又过去两个时辰。
周围的营帐库房都早已熄灯,房内静得只余下两人的呼吸声。
江离给姜鹤羽喂了第二次药,见她喝完药不再冒冷汗,唇色也恢复不少,吊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他替她掖了掖被角,凝视着她不太安稳的睡颜,神情恍惚。
一开始,他只是想报答她的恩情,想承担一个名义上的兄长的责任。是什么时候演变成这样,想要把她放在心尖上疼呢?他也说不清了。
他只知道,如今没有什么能比他的妹妹更加重要。
床上的女子睫毛轻颤,缓缓睁开眼。她看向坐在床边的人影,眼中柔柔地蒙上一层水雾。
“阿羽!”江离又惊又喜,“饿不饿?想喝水吗,还是……”
“妈妈。”
江离脑子一时有点短路,愣了片刻才想起黄医正走前说过的话,这药的轻微的致幻作用。
他手足无措,疯狂回忆着幼时阿娘的样子,笨拙地隔着被褥轻轻拍她,像哄孩子似的。
姜鹤羽得到回应,呆愣的眼眸中隐隐浮出水光。她盯着江离,喃喃询问:“妈妈,你回来了?”
“嗯,妈妈回来了。”江离额上冒出细汗,此刻万分庆幸自己学了姜鹤羽的家乡话,不然实在难以招架。
姜鹤羽闻言,撑着床就要坐起来。
江离赶紧探过身去扶她,将枕头立起来充作隐囊,垫在她腰后。又仔细把被褥一点点往她身下掖,脸上却突然被抚上一只微凉的小手。
“妈妈,”姜鹤羽扁扁嘴,眼中泛着江离从未见过的委屈,手掌轻轻在眼前人的脸上抚摸,“姜姜想你。”
江离偏头将脸向她的掌心贴得更紧,心中酸软不已。
他将左手覆在她的手背,右手轻拍着被褥,爱怜地安抚她:“妈妈知道,所以回来看你了呀。”
姜鹤羽吸吸鼻子,将脑袋贴在他胸口,闷声质问:“那你怎么不抱抱姜姜,你不爱姜姜了么?”
江离慌了,忙将她搂进怀里,柔声哄着:“怎么会呢?姜姜这么乖。”
姜鹤羽紧紧揽着他的腰腹,将脸安静地埋在他颈间。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江离都以为她许是睡着了,耳边突然传来带着哭腔的声音:
“妈妈,姜姜不想长大。长大了,没有妈妈,没有爸爸,只有姜姜一个人。一个人,好害怕。”
一滴泪砸在江离颈间,一路烫到他心里。
他喉头一哽,下颌轻轻蹭着她的侧脸:“姜姜不怕,妈妈一直陪着你。”
胸前传来低低的啜泣声,像是想哭又不敢大声哭的幼猫。江离轻柔抚着她的背,仰起头,将凝在眼中的泪逼回去。
油灯的焰光微微跳动,墙上映出紧紧相拥的两人。
良久,姜鹤羽推了推他的胸膛,挣开他的怀抱,怔怔看着他。
“姜姜怎么了?想要什么?”江离一脸纵容,仿佛只要她开口,他都会想法设法去做到。
姜鹤羽喃喃:“哥哥。”
江离托着她后背的手一僵,意识到她这是将他又认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还有其他哥哥么?
他垂眸,眼中压着不易察觉的危险,低声问:“我是哪个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