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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三十五回 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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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乔洪吉正于阁外赏月,见崔文纯步出,面上满是不豫,当下温言询问究竟。

崔文纯将前事略略一说,只是隐去了后面与莫元舒的几番交集。

乔洪吉笑道:“老夫倒不知他要托你劝谏皇上——只觉着你如今蒙受污名,他又与太子素有交情,兴许能有助于你。既如此,老夫与他断了往来便是。”

二人继续迈步向前,崔文纯忽问:“乔监,皇上当真有南巡之意?”

“此言不假。金陵统镇太监庞天邦进献《金陵四十景图册》,屡番恭请皇上巡幸江南——你也知晓皇上的性子,贪恋风月之心堪比明室正德,只要能逃脱樊笼,纵是千般万般也由他。此次圣心甫一微动,金陵、姑苏、钱塘、会稽就已得了讯息。诸州统镇太监纷纷下令大建行宫,专候銮驾降临了。”

“银子花得如大江奔泻一般,”崔文纯叹道,“先帝当初留下了何等丰厚的家业……竟由得皇上这般挥霍!”

“劝是劝不住的。剑南大旱,皇上已拨了六十万两银子赈灾,到底是大差不差了。”

二人又谈了谈前尘往事,乐了一番便散了。崔文纯先送楚尚枫回了府邸,而后才往内宅来。见了冷之意,话还未说上几句,便听崔缜遣人来传。

冷之意笑道:“放心去吧,我父亲也在呢。”

书斋内,崔缜正与冷濂生相对而坐。崔文纯次第见了礼,而后方于下面恭谨站了。沉寂了半晌,由冷濂生率先出言道:“贤婿,皇上行将南巡一事……你可知晓了?”

“回岳丈的话,小婿方听得乔监提起不久。”

“明日陛见,你可知应说些什么?”冷濂生复问。

“但凭叔父、岳丈吩咐。”

冷濂生捋髯笑道:“这是什么话?你身为皇上的臣子,凡事皆应但凭皇上的吩咐才是。皇上既要南巡,一众文武理应伴驾南下——以你之见,宰执之中……以何人留守为宜?”

“小婿不敢置喙。”

崔缜道:“既问了你,你便说吧。”

“是。”崔文纯沉思片刻,因说,“若欲一力□□,则以岳丈留守为宜;若欲险中求胜,则以叔父留守为宜。”

“细细讲明。”

听得崔缜吩咐,崔文纯又道:“多做多错,不做不错。皇上南巡,照例应以太子监国理政。岳丈久在朝中,深受东宫忌惮。倘若此番留京辅弼,则东宫必定千防百备,不敢有所举动;叔父戎马倥偬,复归京华未久。倘若叔父在京,东宫自然心生轻慢,或许会有破绽。”

冷濂生笑着端起盖碗儿,因谓崔缜道:“你听听,我就说他能看得清楚。”

崔缜拈髯颔首,俄尔挥手道:“去吧。”

……

“你是说让崔缜留京辅政?”

彼时三生天子正俯身绘制一幅并蒂莲。

“回皇上的话,”虎啸林倍显恭谨地俯身叩首,“老奴不敢妄议国政。”

三生天子直起身子,瞧着他笑道:“老狐狸,还说什么‘不敢妄议’,我看你是没少‘议’。长篇大论地说了这么多……不就是想让崔缜留京么?”

正欲再揶揄几句,忽见宝忱神情肃穆地站在一旁研墨,三生天子不由问:“宝忱,发什么呆呢?”

宝忱陡然回过神来,立时跪倒行礼。

三生天子搁下笔,一面自宫女手中接过盖碗儿,一面问:“朕瞧你倒是个聪明伶俐的,当初是怎么在太子面前失的仪?”

宝忱暗自叫苦。

所谓“失仪”原本就是一句谎话,他心仪于太子,却求而不得。一次私心作祟,竟窃得了太子的贴身衣物。原以为无人能知,却被东宫内侍宗承受窥破。经太子詹事柴望祯下令,他就此被赶出了东宫,至今不得表明心意。

“回话。”三生天子饮尽了茶水,笑着催促道。

“回主子的话,”宝忱叩首道,“是奴婢一时糊涂,打碎了太子殿下的翡翠杯。幸得太子殿下秉性宽仁,未加重责。”

三生天子笑道:“打碎个杯子算什么罪名?也值得把你这么个神仙人物赶出来。”

宝忱黯然垂首。

于他而言,我不过就是个可有可无的奴婢罢了。即便他知道了我的心意,也不会对我存有丝毫情谊。

内侍省押班虎佩亭快步而入,跪下行礼道:“启禀主子,翰林学士崔文纯奉敕见驾。”

“传他进来。”

崔文纯恭谨步入,俯身拜倒:“参见皇上。”

“平身吧。”三生天子笑着往宝座坐了,抬手道,“朴怀来得正是时候,朕倒有一件事儿要问问你的意思。近来江南各州府统镇太监纷纷上疏,恭请朕巡幸江南——依你之见,先去哪一座州府合适?”

闻言,崔文纯念及莫元舒先前之语,只得硬着头皮道:“皇上,辽东、淮东战事弭平未久,剑南又遭了灾,此时宜施以养民之策,仓促南巡恐怕会……”

“朕问你的是先去哪一座州府,不是应不应该南巡。”三生天子依旧温润地笑着,话语内满是融融春意,却让崔文纯不寒而栗。

“臣……臣……”崔文纯战战兢兢。

“主子,崔学士他……”宝忱方欲打个圆场,忽见三生天子扭头望来,霎时跪倒在地,不敢再说一句。

“崔卿,说说吧,先去哪儿?”

崔文纯轻叹了一口气,当下答道:“臣以为金陵为宜。”

“准了。”三生天子笑着点了点头,温言吩咐说,“留枢密使、奉敕初封世袭一等瑞国公崔缜在京辅政,其余文武命妇随朕一同南下。虎啸林,伺候笔墨,让崔卿拟旨,明发上谕吧。”

……

东宫沧心殿,藏书室。

太子正声嘶力竭地咳嗽着,宗承受侍立一旁。太子詹事柴望祯、太子宾客翁策之及莫元舒则于阶下正襟危坐。

莫元舒望着诏书上那至为熟悉的字迹,心内阵阵发慌。

朴怀,你结怨甚广,复又一意孤行,让我如何是好?

“你们也都瞧见了。”太子费力地喘息了几声,“父皇南巡、崔缜辅政,事事皆与我愿相违,诸位有何高见?”

“太子殿下,皇上离了京,臣等又都在京华,难免讯息不畅……”翁策之慢捋长髯,轻声道,“须得遣个信得过的人陪同銮驾南下,也好逢事通传。”

太子勉强一笑:“你们这些人……皆遭父皇厌弃,如何能陪着南巡?”

柴望祯若有所思地琢磨了一阵,忽而拱手道:“殿下,皇上厌弃与否并不重要,倘若能在文武扈从之中下些功夫……”

话锋一转,他看向莫元舒:“如矜近来还与崔文纯有所往来么?”

“遵照柴师傅的钧命,我早已与他断了交集。”莫元舒面不改色地扯谎。

“要继续往来。”柴望祯本想直指莫元舒本人,却又觉得此举甚为失礼,便改为指着莫元舒手边的盖碗儿,“形势有变,你又并无官职在身——让崔文纯带你一同南下。依着你们的交情……他是不会拒绝你的。”

莫元舒闻言半喜半悲,喜的是他有了再度接近爱人的机会,悲的是东宫僚属恐怕永远也无法正视这段情谊了。

这是独属于他们的秘密。

莫元舒永生永世无法坦坦荡荡地告知面前的几位正人君子——朴怀是他的爱人。

在东宫僚属眼中,两人可以相叛、相欺、相厌,但惟独不能相爱。

他们注定得不到任何祝福。一个即将迎来璀璨夺目的灿烂光华,一个却只能跪在腐朽暗沉的阴影之中,麻木地等待着与阴影一同灭亡。

莫元舒曾不止一次地想过,舍弃一切后赶赴朴怀身边。在那艘小舟内,朴怀也曾于醉酒后苦苦哀求过他。他的确动了心,但最终依旧残忍拒绝了朴怀,只因他要为蒙冤而死的父亲夺回应有的清白之誉。

可此时此刻,他却陡觉恍惚。

不论清白与否,自己的满门亲眷都已经死了。不论平反与否,他们一个也回不来了。正义迟来,聊胜于无。即便冤狱昭雪,即便无尽哀荣,即便由三生天子颁下罪己诏,失去的都已经失去了。

失而复得,梦话而已。

莫元舒愈发怀疑起来——将来三生天子驾崩,太子登基即位,自己究竟能否保住朴怀的性命?曾经的他信誓旦旦,自以为十拿九稳,现下却不敢再如此夸口了。崔缜、施世修必死无疑,可朴怀若是也死了……这世上就只剩下自己了。

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活着,比死了还要难受。

此前的莫元舒单为复仇雪恨而活,今后的莫元舒不仅为仇恨而活,还想为朴怀而活。

……

万世阁内,迷乱的纠缠已宣告结束。

莫元舒一面倍显轻柔地为崔文纯穿着鞋袜,一面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的面色。崔文纯被摆弄成了跪姿,他正跪在香案上,为方才的经历而羞赧得满面通红——此时正忙着活动手腕,试图解开束缚,对那个元凶首恶则刻意不予理会。

先前莫元舒遣人传讯,言称欲于万世阁再会一面,以此彻底断绝旧谊。

崔文纯得了书信,痴痴地出了许久的神。原先是他首倡断交,如矜却一直不肯应允。眼下如矜终于想通了,本应欢喜,崔文纯反倒洒了一回泪,后颤着手提笔回信,答应孤身赴约。

不料刚一入阁,那莫元舒便用太祖绘像前的幢幡反捆了他的双手,将他死死地按压在了香案之上。今日的莫元舒似乎十分烦躁,翻来覆去地折磨了他许多回,直逼得他泣不成声地连连求饶才肯罢休。

二人尤为默契地没有提及复仇雪恨之事。

莫元舒委屈地凑上前去,轻轻啄了啄崔文纯的耳垂,低声道:“朴怀,你好狠的心。其实……你也是舍不得我的,却总是说那些伤人的话。”

“你……”崔文纯想骂,却不知该骂什么,只能竭力挣扎着仍被死死捆缚于身后的双手,“你快给我松开!”

“自然可以。但你要答应我……”瞧见崔文纯羞怒交加却又无可奈何的神色,莫元舒童心大起,手沿着他的后背一路向下,激得他浑身发抖,险些跪不住了,“南巡……你得带我去。”

“你……你是东宫的人,皇上提起你们就……”崔文纯呻吟了几声,低低地喝道,“你别……你别乱动!”

“说,皇上提起我们就怎么样?”

“皇上提起你们就厌烦,”崔文纯自以为狠戾地瞪着通红的眼睛,怒视莫元舒,“你快松开我,别让旁人看见了!”

“崔学士,”莫元舒笑着指了指神龛内的太祖绘像,“太祖爷看得一清二楚,他都没怪罪咱们,你还怕什么?”

闻言,崔文纯心中耻意大盛,不由呜咽一声,继而彻底瘫软在了香案上。

莫元舒把他翻了过来,替他将额前的乱发统统撩至耳后,凑近了说:“先前南下赐死周平湖,我没能兑现我的承诺。此番南巡……让我陪着你,好么?朴怀,我离不开你,连一日都忍不了。”

“瞧你这点儿出息。”崔文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究竟有什么值得你惦念的?”

“朴怀,让我去吧,求你了。”

崔文纯垂头沉思了片刻,终是问:“你想要伴驾南巡……”

“不是伴‘驾’南巡,是伴你南巡。”

“别打断我说话,”崔文纯在他怀里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继续问,“你想要南巡,为的是不是东宫的命令?”

“我为的是你。”莫元舒不悦地啃了啃崔文纯的后颈,“朴怀,我要罚你。”

崔文纯静静地靠着莫元舒那火热的胸膛,一时无言。

在他的设想之中,这种朦胧醉人的陌生心绪还远远没到该点破的时候。至于要用多久才能点破,他也不知道——或许是七年,或许是十年,抑或就此深埋心底,今生今世都不会宣之于口。

他认定自己胆怯无能,不敢明言。但如矜没有这么多的顾虑,从此也彻底打灭了他的退路。

当日崔文纯曾于英寰观内掣得一签,题曰:“山川一梦外,风月十年期。”从那以后,邵康节的这句诗就成为了他挥之不去的午夜梦魇——山川固然秀美壮丽,可惜距他太过遥远,此生无缘得见;风月则近在眼前,足以痴心贪恋。

过往的三十二年,他一直在为旁人而活。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想自私一些。哪怕仅有十年,哪怕不到十年,他也甘之如饴。

他为如矜的陪伴倍感欢欣,却也因日后必然到来的分离而尤觉悲怆。他隐隐有一种不安,此次南巡或许是最后的太平岁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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