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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第八十六回 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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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霜宫,静耽斋。

帝师柴望祯领着高骥、翁策之、苏寺生、莫元舒一干东宫僚属齐齐向皇帝行礼,众人俯身拜倒,行三跪九叩之礼。

皇帝今日倒很有精神,他含笑伸出手挥了挥,示意群臣起身:“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柴望祯呈上一张明黄色的蜡笺纸——依照祖制,每年除夕之夜,帝王都要在明黄蜡笺纸上写下对新一年的期许。中间一列用朱墨,旁侧两列用黑墨。

皇帝接过蜡笺纸,用笔杆抵着自己的脸颊思索了半晌,却实在不知应写些什么。

过了半晌,他终于写下了那列朱色小楷:

明泰元年元旦海宇同沐新春福瑞降授万民

而后是那两列玄色小楷:

君臣协力共创功业

两宫同心内外安和

宗承受默默看了,一时满心悲怆。

殿下求的是“君臣协力”“两宫同心”,这恰恰表明现下“君臣不协”“两宫离心”。此时此刻——就在静耽斋内,柴望祯、高骥、翁策之、苏寺生、莫元舒究竟有几个与殿下一条心?五臣昔日同为东宫僚属,尚且有人窃怀贰心,那么慕霜、淇风两宫就更不可能“同心”了。

宗承受自皇帝手中接过蜡笺纸,向群臣念了,复又朗声道:“明泰元年,事事如意,上上大吉!”

臣子们向皇帝叩首行礼,山呼万岁。

“卿等回府去与家人团聚吧,朕这里便不留人了。”皇帝低头咳嗽了几声,勉强一笑,“宗承受,你替我送一送几位大臣。”

大臣们由柴望祯领着磕了个头,继而次第步出了静耽斋。他们取道雅瞻堂往西暖阁外去——太医院院判文续福迈步迎上,柴望祯细细叮嘱道:“今日你在此值守,若有异动,速来报我。”

“柴相公但请放心,下官稍后便进静耽斋去,定然寸步不离地守着皇上。”

“文续福,千万小心……一切拜托!”

见文续福恭谨应下,柴望祯这才满意地微微颔首,终于率先出了西暖阁。群臣拱手作别,当下各自归去与家眷团聚。惟有莫元舒孤身一人,在那座曾是崔氏家宅的恢弘府邸里胡乱游荡。

按日子推算,朴怀应该快到爱州了。

因三生天子尤爱热闹,整个京华都在尽情尽兴地燃放烟花。这打散了莫元舒借助睡眠淡化心中苦悲的想法,他在软榻上辗转反侧,最终不得不披衣起身。漆黑的书斋里空无一人,他又不肯打扰仆役们玩乐,只能自己枯坐着发呆。

与清静杳然的莫府书斋不同,今夜的静耽斋倒一改往日的沉寂氛围,显得颇有些节庆之意。

宗承受一面带人张贴着大红窗花,一面忙里偷闲地吩咐祁里顺摆放桌案。几个人一会儿在这儿忙,一会儿在那儿忙,忙得晕头转向——皇帝就坐在炕上,笑吟吟地看着他们忙碌。

今日是除夕,皇帝难得有了胃口,因而在小米粥外另吃了两块儿栗子糕。纵然此时有些头疼,却也忍着不肯说。他怀抱一盏宫灯,提笔以小楷往上题写了一首“收江南”:

遍清池柳色如烟,伴莺啼朵丽争妍,天然塑就胜膏胭。融融意含,托心杜鹃,疏求青帝令春延。

刚刚搁笔,皇帝犹在推敲字眼儿,忽见宗承受凑过来看了,听他低声说:“奴婢伺候了殿下许多年,头一次见得殿下题写这等表意抒情的词句。”

“我愿意写,不行么?”皇帝瞪了他一眼,提笔在他额头点了一下,留下了一个墨点儿。

“奴婢该死。”宗承受笑着跪下磕了个头。

“呸,除夕夜……满口死活。”皇帝不轻不重地一拍他的脑袋,又见文续福背着药箱站在穿衣镜前左顾右盼,不由把他叫到了炕前,温言问,“你的孙儿多大了?”

文续福趴在地上回了话:“皇上,老臣的孙儿今年十八岁了。”

“成亲了没有?”

“已与惠民局医师冯淳的女儿定了亲事。”

皇帝点了点头,抬手接过了祁里顺奉上的鹿血,缓缓地喝了起来。宗承受见一切都布置妥当了,立时自炕边的小箱子里翻出了一副纸牌。

纸牌共有一百零八张,分别绘有《水浒》一百单八将的人物画像。

皇帝费力地往前挪了挪,终于来到了桌边。宗承受与祁里顺各自占了一方,皇帝又对文续福道:“朕记得你是剑南人,恰好这副牌是剑南玩法,你也一并来吧。”

文续福俯身磕了个头,继而来到桌边坐了。

皇帝明显十分高兴,连脸上都带了些许红晕。他环视了斋内众人一圈儿,朗声道:“输家自己走人,你们都有大显身手的机会。”

兴许是文续福年岁大了,又兴许是他有意相让,第一把就输了个底儿掉。他开了这个头,宗承受、祁里顺很快也输的退出了牌局。

直到斋内所有人轮过一遍,皇帝才搁下手里的纸牌,心满意足地感慨道:“活了快三十年,头一回体会到寻常百姓的乐趣。”

他将面前堆得如同小山一般的铜钱、碎银往外一推:“这里面有你们的身家,但更多的是我的体己。今日难为你们陪着我乐了一回,就把这些分了吧。俸禄高的,少拿一些。俸禄低的,多拿一些。”

言至此处,皇帝又望向文续福,喟然道:“其实我的治国之道就是这一句话——吃饱了的,少吃一些;吃不饱的,多吃一些。可吃饱的达官显贵宁可撑死也不肯让出半口食物,迟早要逼得吃不饱的天下人群起而攻之。与其到时让百姓自下而上杀个天翻地覆,不如由我先分了他们的家业。”

文续福连连叩首:“老臣不知何为‘治国之道’,死罪,死罪。”

皇帝取下自己的錾金扳指,撑起身子递送到文续福面前:“你的俸禄比他们都要高,就别和他们争抢了。这个你收好了,算是我给你孙儿的婚庆贺礼。”

文续福微微一怔,随后用双手接过了扳指:“老臣叩谢天恩。”

西洋钟齐齐作响,天空中烟花大放,众人纷纷抬头观望,继而各自拱手行礼:“恭贺新禧!”

趁所有人都在忙着互祝安好,宗承受偷偷溜到皇帝身侧,恭谨地说:“殿下,如今是‘明泰元年’了。奴婢向您恭贺元旦之喜,愿您龙体康健,万事如意。不论日后如何,奴婢永远陪着您。”

皇帝原本正盘坐在炕上发呆,闻言侧过头看了他一眼,终是凑过去在他脸颊上轻啄了一口。

宗承受万般意外,旋即是一阵狂喜,他低声恳求皇帝再赏他一个。可皇帝已经决心不再理会,任凭他怎么软声央告也只是红着脸颊不肯从命。

伴随着鞭炮声声,明泰元年正式到来了。

自皇帝蒙三生天子内禅大位至今,已过去了六个月之久。半年之中,三生天子所信任的旧臣大多遭受了严惩——端欣病故、冷濂生被赐自尽、崔文纯被流放爱州、楚尚枫被当街处斩、虎佩亭被拷打致死。

就连死去的崔缜与施世修也没能幸免。

当日太祖临朝,自谓:“朕于百官有三恨,一恨贪墨,二恨不忠,三恨无为。”为一扫墨吏之害,太祖一面对官员厚禄以待,一面厉行惩贪。凡有官吏贪墨,一经坐实,当街腰斩,株连全家。后太宗嗣位,罢去这等成宪不用。

经翁策之奏请,皇帝已然下诏恢复太祖法度。虽有官员讥刺此乃“于百姓行仁政,于仕宦行苛政”,但各地仍显一派欣欣向荣之势。

墨吏受责,旧贵亦难以独善其身。大批豪族勋贵一朝倾覆,朝廷府库为此愈发充盈——三生天子滥施爵赏的行为得到了纠正,向太宁局及京华庙庵的巨额“放赏”也就此宣告停止。大量田产自权贵手中流入民间,流民的数量大为减少,不可不谓是皇帝的傲人功绩。

皇帝有信心、也有决心扫除一切弊政,开万世太平,可惜他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了。

“圆满了。”皇帝疲惫地低下头,呢喃道,“宗承受,你与文续福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们瞒不住我,我知道自己最多还能活三个月。”

“殿下……”宗承受不知自己该如何宽解心绪低迷的皇帝。

“我也想看一看烟花,你扶我过去吧。”

宗承受搀扶着瘦成一把骨头的皇帝,二人缓缓地往门边挪去。皇帝步履维艰,每行一步都要停下喘上几口气。祁里顺领着其余的内侍上前,众人一同护持着皇帝来到了静耽斋门口。

天空中炸开绚烂的烟火,璀璨的光束照亮了皇帝渐趋涣散的双眸。几滴泪水顺着皇帝枯败蜡黄的脸往下淌,眼前阵阵发晕,他不由伸手扶住了门框。

在半晕半醒之际,皇帝竟又一次看见了早逝的慈仁皇后。

与皇帝那虚仁伪善的父亲不同,母亲对皇帝始终怀有无尽的包容。她将皇帝揽入怀抱,好一阵嘘寒问暖,继而朗声吩咐外面儿伺候的人:“去给太子爷拿点儿栗子糕来。”

皇帝缩在母亲怀里,闻言不由回想起栗子糕的味道。自从母亲去世后,他就再也尝不出栗子糕的甜蜜了。

他立时抱紧了母亲,强忍着泪水,像多年前一样抬起头说:“母后,我今日认识了许多字,连柴师傅都夸我好学呢!”

“真乖。”母亲将他抱起转了一圈儿,抵着他的额头笑道,“但我不问这个,我只想知道你今日好好吃饭没有?”

思绪渐渐转回了静耽斋,皇帝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

不知自何时起,身边再也没有人关心他是否好好吃饭,所有人都逼迫着他以“国朝储君”的身份严密约束自己,从此登上了永远无法走下的神坛。

他低下头,细细打量着自己的两只手。双手瘦得皮包骨头,看起来颇为骇人——右手稍有变形,尤以食指、中指为最。

承欢膝下的那抹无忧无虑,从他十岁起就丢尽了。自母后崩逝,他与父皇旋即有了隔阂,父子之间不常见面,见了面也总是先言君臣之义。这样的日子实在太久太久了,久到让皇帝从心底感觉无比的厌烦与疲倦。

他张了张口,未语却先泣。

“娘,我快撑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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