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娘想得泪潸潸的一大一小,就这么挨在一块睡了一夜。
转天,郦羽是被那宛如杀猪一般的哭喊声吵醒的,怀里空空如也。他先是茫然地眨了眨眼睛,随即一个激灵,从草垛上蹦了起来。
院子里那几只晨起悠闲散步的鸡也被他惊得扑扇着翅膀,鸡毛四处乱飞。郦羽冲到门口,扒着门沿往里看,只见脸涨得通红的沈姨正在把什么往水盆里按。
怀乐好不容易才从水里探出了个头,见到郦羽,挣扎得更厉害了。
“阿、阿羽!救我!”
沈姨却“啪”地一声拍在他后背上,“乱动什么呢?不就是给你搓个澡吗?”
小孩哀嚎:“什么搓澡?!你、你分明是想谋害本世子!”
郦羽一看到沈姨手里举着的丝瓜瓢,就明白怀乐说的谋杀是何意了。他连忙上前,拽住了沈姨的胳膊。
“娘,他身上有伤,你让我来吧。”
而沈姨对着他总免不了一顿臭骂。
“你也知道啊,这小崽子身上遍是伤,我见他又脏又臭的,都快生蛆了!好心想帮他洗干净,结果他一来冲着我的手就是一大口!你这是捡了个什么祸害回来?”
怀乐不服地反驳道:“我才不脏呢!也不臭!”
沈姨斜睨他一眼,“就你这样还不臭?没见刚刚那苍蝇都绕你脑袋转吗?”
郦羽连拖带拽着,这才把沈姨给请了出去。回来时,就见那小孩红着眼眶,在自己光溜溜的胳膊上左闻闻、右闻闻。
“阿羽,我真的不臭,对吧……”他小声嘟囔,“是那丁老三,他整日把我跟那些脏兮兮的小孩们关在一块,还不给我洗脸……”
郦羽随口应道:“是,不臭的,咱们世子殿下怎么可能臭呢。”
怀乐这才总算安心了几分,“还有,那个坏嬷嬷,刚刚在我身上抹的是什么东西?疼死我了……”
“丝瓜络。”郦羽淡淡道,“通常是拿来刷碗用的。”
怀乐瞪大了双眼,“什么?!拿刷碗用的东西给本世子搓澡?!”
“这玩意好歹还能卖一文钱呢。”
郦羽慢条斯理道,他卷起袖子,拿过架子上的布巾搭在肩膀上。
方才怀乐口中那丁老三多半就是他那天在草市上看到的人牙子,郦羽认识此人,因为他就是被转了好几手,最后被丁老三卖给沈玉英的。
但大云律禁止贩卖人口,这些人牙子一般都是用的假名做生意。而且神出鬼没,就算报官也很难抓到。
更何况,很多拮据的农家,就是靠卖子卖女给人牙子来过活。
沈姨刚烧好的热水探起来手感适宜,而怀乐小小的一只,恰好能坐在木桶里。
郦羽这几年的记忆里就从来没有洗过一次热水澡,他都是被赶着去村口前那条溪边解决的。头一次洗冷水澡后,他连着高烧了好几天,也害得他被沈姨骂了好几天。
怀乐嘴里还在唧唧咕咕,“我在王府,沐浴起码要有六个漂亮的婢女姐姐服侍的,结果现在,没有澡豆就算了,也没有漂亮姐姐……啊!”
不等他话落音,便被面无表情的郦羽一瓢水兜头泼了下来。
……沈姨说的没错,自己这是捡了祖宗回来。
他看着愣愣的怀乐,又柔声道:“世子殿下,现在条件艰苦,您还是先将就一下。”
“要将就到什么时候啊?”小孩哀道,“阿羽,你何时带我回京?你真能带我回京吗?我好想回王府,好想父王啊!”
郦羽连忙做了个禁言的手势,“小声点,别让沈姨听见了。你也知道,她很凶,所以此事咱们得先瞒着她。放心吧,我肯定能带你回去的,只不过咱们要等上一段时间。”
怀乐“哦”了一声,闷闷不乐地垂下脑袋。郦羽把毛巾叠成块状,刚想帮小孩搓背,却突然发现,姜怀乐后背上那些深浅不一的疤痕之间,有一块拇指指甲盖那么大的青色胎记。
他感觉自己在叹气。
怀里的婴孩哭闹得很凶,让他实在是有些心烦。但很快,有人将他和那婴孩一同轻轻揽在怀里。
“阿羽,阿羽?你又怎么啦?”
郦羽听见怀乐喊着自己,才从恍惚中回过神。自己的指尖就差一毫碰到小孩那块青色胎记。
郦羽摇头,“我还没问你呢,先前,你不是跟着丁老三的吗?他……你是怎么能从他那逃出来的?”
提起这个,怀乐一脸愤恨,不过很快又开始沾沾自喜。
他得意道:“也不看看本世子是谁。他要把我卖到一个什么老爷家,我就给他们锅里加了点料。嘿嘿,你猜猜看是什么?”
郦羽并没有回答,“那你既这么大的本事,倒是说说看,你一个王府世子,是怎么被人拐到这种地方的?”
姜怀乐哑口无言。
他撇着嘴,看起来像是一副要哭的样子,不过又没有眼泪掉下来。
“……好吧,是、是我不对。”怀乐垂着眼帘,“是我贪玩,那日是上元节,我想去看灯会,可父王得了旨,不得不去宫中。又说什么,上元节鱼龙混杂,必须等他回来后再带我去看灯会。我又贪玩,就让茉莉偷偷带我出门。结果人太多了…我跟茉莉走散了,然后就被几个蒙着脸的大高个绑走了。”
“上元节……”郦羽叹了口气,“这都过了清明了,那你父王一定很担心你。”
但郦羽转念一想,他虽不知姜怀乐的父亲到底是哪位王爷,可偌大的王府,不可能这么久都找不到被人贩子拐走的孩子。
还是这么个总把自己身份挂在嘴边嚷嚷的小孩。
除非是都知道世子被拐走这件事,然后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见他又低头陷入沉思,怀乐忍不住道:“阿羽,你好喜欢发呆哦,父王说过,喜欢发呆的人都是脑筋不太好的傻子……”
郦羽感觉自己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他对着姜怀乐笑道:“……世子殿下如今是真心想回京吗?”
“真的啊,当然想了!”
郦羽立刻收起笑容,指着那小孩的鼻尖咬牙切齿。
“那么从现在开始,你再敢多嘴提你爹一句,我就把你重新扔回山里!”
好不容易才从人牙子手里跑掉的姜怀乐一听,自然是被吓得小脸都白了。不但闭上了嘴,还乖乖任由郦羽摆布穿好衣服。直到临近中午,沈姨也提着半条面目狰狞的咸鱼头。沈姨抠门,过年也不做腌物,偶尔想起来要吃了,就从村东老李那换点来的。
而看到怀乐的一瞬,沈玉英的眼睛便不能从他身上离开。
“松儿……”
郦羽虽没见过那沈松,不过他猜,给怀乐换上的这身衣服,大概是沈玉英儿子小时候穿过的。当怀乐有些好奇地戳着被搁在桌子上的半条咸鱼时,郦羽却发现转身后的沈玉英躲到院外偷偷抹眼。
并且,今日难得没有用巴掌伺候郦羽去干活。
郦羽过去十指不沾阳春水,如今被沈姨逼着锅碗瓢盆桶什么都碰了个遍。半条咸鱼切成三份,一份配韭黄,一份配新笋,咸鱼头加点野菜叶炖汤,能在他手下炒出花来。
“今日四月六,是松儿生辰。”
大约是沈玉英不愿相信被征兵的丈夫儿子真的已经四了,所以沈家只有那郦羽亲眼看着下葬的沈枫一人的灵牌。
也不知道挨了多久的饿,怀乐看到那桌咸鱼宴时口水都顺着嘴角淌下来了。但当郦羽端上糙米饭时,他吃进去后很快就吐了出来。
怀乐一脸嫌弃,“这什么?没吃过这么又硬又难吃的米,像石头一样…你们就拿这种东西给本世子?”
郦羽平时别说精米,就是这糙米他都见不着几回。于是趁沈姨还没黑脸发飙前,郦羽连忙一五一十地把之前在草市上见到怀乐被打,又恰巧在山里捡到他的经历交待了一遍。
说罢,他想了想,补充了一句。
郦羽敲了敲自己脑门,“娘,这孩子挺可怜的,可能是这里有点不好,所以才总说自己是颗柿子。您可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况且,您不是就想抱孙子吗?您看这孩子这模样,就真让我去跟那隔壁村那什么俞家表兄去生,我也生不出来这么漂亮的。”
怀乐大概是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听了郦羽的话又骄傲地扬着下巴。
“那是,我父王是京城第一美男,母妃是仙宫的仙子,我自然也是全天下最漂亮最可爱的小孩,府里的大家都是这么夸……”
“你闭嘴,吃饭。”
郦羽直接夹了一筷子咸鱼塞进小孩嘴里。
他有时真想揍这目中无人的小屁孩一顿,再揍那个把他教成这副德行的王爷爹一顿。沈姨疑神疑鬼地把二人来回看了又看。
“所以说他真不是你生的?”
“您怎么还在怀疑这个呀……”
郦羽觉得沈玉英愿意就这样留下怀乐,多半还是因为怀乐一直穿着他儿子的衣服,让他想到自己早逝的孩子们的缘故。不过他没想过,那总对自己凶神恶煞的女人居然能对这孩子如此宽容。
那天他又被沈姨催促着下地干活,身后站着一个笑眯眯的男人。
“这不是小公子嘛?这两年,小公子嫁到药山村,过得可还好啊?”
郦羽不用回头,光是再次听到那丁老三的声音,就已经开始浑身发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