昕王是旧识,与三公主师从的医鬼也是闺中密友,听闻三公主生母南姬初到京中也多得芸妃照拂。”文甫眼见念尘的脸色渐渐凝重,笑着叹了口气,“可惜也正是因为如此,殿下与三公主无缘。”
“前尘往事,不该应在她身上。”念尘笑了笑,“我冠已两年,诸位皇子中仅我一人老大无妻儿,如今既然提起来了,我倒确实希望得一佳人相伴了。”
“诚然佳人也,传闻画像倾人便是这位王府的三公主。”文甫说着皱眉道,“不过我亦听闻三公主曾高烧不退,是南昕王延得医鬼用了非常手段才救回来的。”说着声音渐渐压低,“凤哥儿拜师西南五毒回来便提过医鬼善蛊,阁主应当也听说过。”
“长生蛊。”念尘喃喃道,“是啊,莽中流传甚广,小小蛊虫,却能起死回生、延年益寿。”
“蛊虫可转移,阁主前路凶险,当以万千手段谨防不测。”文甫拱手道。
念尘看了他一眼:“以一个姑娘的性命来换?”
文甫垂眸道:“蛊移走了,未必宿主就会死去。何况这只不过是千方百计之中的下下策,只是叫阁主知道罢了。”说着又抬起头来冲他一笑,“何况我听说三公主已有相知相伴之人,未必阁主就有机会接近。”
这时有小厮奉茶前来,两人都噤了声。等小厮将青白荷叶盏连同茶壶铜炉一同摆放好退下,念尘才动手去倒茶,一面扬眉示意他说下去。
文甫双手捧盏谢过念尘的茶,轻轻抿了一口,先对着色香味赞美了一两句,这才继续道:“南昕王与赵文侯一向交好,文侯家那位公子也时常出入王府。三公主跟着他学了一手琴技,奏琴相对间总难免有心绪流动,何况是对着这么一个佳公子。”见念尘似乎并不熟悉他口中的佳公子,又加了几句道,“这位公子文采风流,书法冠世,精通音律,‘京城第一公子,丝竹墨客赵息’,说的就是他了。”
茶汤青翠明亮,落在荷叶盏中如骤雨凝聚于叶心,盈盈可人。
念尘想到在芸妃那儿看到的浑茶,忽地没心思喝下去了。
文甫以为他听了赵息这样大的名头自惭形秽,忙开口宽慰道:“不过也未必是两心相悦的,赵息风流倜傥,在鸿烟楼也有一位红颜知己,琴曲相和、乐舞作伴的时候更多一些,阁主不必忧虑过多。”
念尘回过神来,忙笑道:“我与那位三公主八字还没一撇,为何要因为她的相识而吃味忧虑?下个月昕王叔寿辰,今上让我与太子一道去贺寿,我今日多知道些事情,之后也可应对得宜。”
“其实若能与王府结亲,也算一件好事,不过我倒觉得相较于三公主,二公主更算得良配。”文甫道,“人人皆道王妃昔年不得志,故对己出的二公主寄予厚望,自小便当未来国母教养。可惜太子成婚时二公主未及笄,不过阁主既然有雄心壮志……”
“喝茶。”念尘笑着打断他,自己却盯着铜炉花棱窗里猩红的炭火,渐渐出了神。
纨素新裁就,灰黑掺银的线绣得墨梅点点开在白底上,棱骨铮铮。
“二公主手巧,愣是把这墨梅图绣出来香味了。”约莫四十来岁的妇人温和地赞道,一双手在梅花上点点按按,唇边满是欣慰的笑,“果然公主如传言般兰心蕙质,当做帝妻。”
“哪里。”温柔娇软的声音响起来,柔软的金边红袖随着白润的手腕一起摇了摇,搭在莹白娇美的脸边,“还不是城南第一绣的师父教得好,粗蠢如月樨这才能有此成就。”
妇人含笑朝那张娇如芍药的脸睨过去,不想却被月樨眉间的金箔牡丹花钿晃了眼,慌忙收回目光,揉了揉眼睛。
“至于帝妻……”月樨向窗外瞟了一眼,凝神似是在听什么,柳眉微皱,“传闻不足信,师父拿来同月樨开玩笑自是无甚要紧,若出去了还说这样的话,可是要给自己惹祸了。”
妇人不答,转身从随身的屉箱里取出一卷轻薄的纸卷,放到桌上缓缓展开,却是一幅并蒂魏紫牡丹,色泽精妙、纹理细腻。月樨望过去,不由红了脸:“师父这是……?”
妇人笑:“魏紫。”
“母妃素爱牡丹,我倒没认错。”月樨抿着唇笑道,“却不知师父拿这并蒂的魏紫是要如何?”
“春风春花春心发,纵是春暮,也依依。”妇人笑,一双眼睛直勾勾盯得月樨敛起笑来,“我每三日教您刺绣,却见您每到这时总会心神散漫,似是浮到窗外某处琴声飘摇之地去了,近日才发觉那京城第一公子也每三日入府教三公主弹琴。先前听说南宫家的公主对赵小侯爷有意,我原道是师从小侯爷的三公主,却不想是您。”
月樨有些愠怒,脸上却淡淡浮起了绯色,一双眼睛瞟向一边。
“我这话并非有什么冒犯之意,只是年轻男女、郎才女貌,心里有意是必然,二公主思之若渴,明眼人也看得出来。公主既未必入宫又有意中人,何不绣了香囊送与良人?”妇人笑得促狭,“公主恐怕不知,除却绣工在京城小有名气外,我还做得一手好媒——送得了神女赴巫山,招得了洛神会陈王……”
这一句可了不得。
月樨脸上登地白了,柳眉倒竖,一双凤眼怒意毕现地瞪着妇人,冷笑道:“王妃敬你是京城有名的绣娘,便是宫中御绣也比不上,这才把你好吃好喝供在府上教我女红,我也把你当师父来敬,却不想你言语间这样轻浮鄙薄。”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将那并蒂魏紫重新卷好推回妇人面前,“我自小被教导循礼守德,怎会私赠信物、惹人耻笑?且莫说是巫山留枕,就是当真要三书六证嫁与赵小侯爷,也须延得名媒来牵红线,哪里轮得到你?”
妇人窘得脸上青白交加,忍了半天方赔笑道:“民妇一时糊涂,说了这些玩笑话惹恼公主,给您赔不是了。”说着起身栽葱一般作了好几个揖,堆得满脸的媚笑。
月樨别过脸去不受她的拜:“我也是一时气急,有失礼数,还望见谅。只是今日这么一闹实在尴尬,我会回了母妃,请她为我再寻一位言语举止更得体些的师父。”说着向门口道,“玉蕊,送客。”
妇人这下才真惶恐起来,两股战战直跪下去,颤着声哀求道:“望公主饶恕,勿要将今日之事禀告王妃!民妇早年丧夫、十数年守寡,家中尚有老幼须待奉养……”
月樨其实知道她为何这样惊惶,南王妃治下果决狠戾,又对月樨寄以厚望,若听得今日这妇人妄图连她和旁人的红线,定要严惩不贷。
“先起来罢。今日之事已然发生,我不愿再见你府上聘用辞退之事,总是要知会母妃的。”月樨终究不忍,柔声道,“只是我会对母妃说,你身体抱恙,须得休养一段时日,如此一来便是你请辞而去,并非因错被辞退。”
说完再不等妇人多言,招来已在一旁等候的玉蕊把她送走。
望着两人走出去,月樨站起身慢慢挪到窗边,漆木花棱的窗上糊着轻薄的丝绢,窗外花园中牡丹芍药便化作一团团姹紫嫣红的影,模糊地在她眼中争奇斗艳。
侧耳凝神便可听到琴声悠扬凄郁,她不知道是什么曲子,但她知道是谁在弹,心中更觉凄凉。
她垂下头看自己的手,指尖因为拈针压线微微有了凹痕,忽地又想,若母妃准许她学琴,或许也会被琴弦压出痕来。
但她也只能这么想想了。
玉蕊回来,掀开珠帘便看见月樨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叹了口气:“公主若想解这相思之苦,不若婢子去厨房装些茶点好让您送去静园?”
月樨眼含笑意看过来:“什么相思之苦?”
她和南王妃长得有七八分相似,这双眼睛微微眯起来便不怒自威,府里的人其实也是怵她的。
玉蕊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敢再继续说下去,只问道:“您可要这时候去见王妃?”
月樨忽地发现自己已将指尖捻得发红,凹痕也更加明显,嗤笑一声轻轻甩开手来,道:“还需要我着急忙慌地去告状?这甄苑里上上下下都是她的人,这时候早有人溜出去把刺绣师父离开的事告诉她了。”
玉蕊慌忙俯身道:“公主,婢子从未和王妃那儿有过半点牵连!”
月樨随意将手一抬让她起身,自己推开珠帘出了绣房:“你去叫上珠蕊,我们三人一道将外头的花理一理。我见牡丹开败了许多,那些还新鲜的可以整朵摘下来,晒干做点香囊各处挂一挂,也不浪费。”
“是。”玉蕊连声应道,又抬头问,“可要如往年一样,送些去静园给三公主窨茶?”
耳边琴声又响起,小段小段地重复,是在跟着那人新学这首曲子。
月樨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正紧紧咬着后槽牙,忙松开牙关,冲玉蕊笑着点了点头:“劳你二人专选些新鲜馥郁的去,若儿那总有蔚山送来的好茶,须得配好的花。”
“哎。”玉蕊笑起来,“如今您待三公主亲厚,王爷也乐见于此呢。”
“从前不懂事,母妃说什么便是什么,没机会和兄长妹妹一处玩,就这样生疏了。”月樨把袖子扎起来,又取了白绢扎的口袋,走到廊下叫太阳一照,面上似玉莹润,很是娇娆妩媚,“如今开了窍,自然会想着多走动些,毕竟……”
这席漂亮话她还留了半句没说,却闭了嘴站在那儿盯着花圃里的牡丹,凤目眶着的黑色眸子有那么一瞬深不见底。
丝缎般层层叠叠聚拢在花萼上的殷红花瓣,阳光下还闪着糖蜜黏腻的光,新鲜馥郁的香气氤氲而上,是南王妃最喜欢的洛阳红。
月樨的手指修长而丰润,指尖染着花瓣淡淡的粉红,在洛阳红的衬托下显得格外莹白柔软。
她尽力张开手包覆住整朵花,毫不留情地将花瓣胡乱扯下来,有清脆如裂帛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