珑,玲珑局巧妙地避过了正面的厮杀,总是看似简单实则不易。早在元禧年间,每到谷雨三侯楝花风行时,花离便会邀请各位名士齐聚冷烟苑,在西南隅那棵硕大无朋的苦楝下饮酒作诗。紫色的楝花细细碎碎地随风落下,众人歌风颂雅,年年如此,便成了闻名江南的花诗节。后来花离积怨成疾得了肺痨,日日咯血再不能会客,便开始让影怜接手。等花离含恨离世,影怜慧心巧思,以一句“春去留春曲,花逝余花诗”,三两年间把花诗节办得常莽皆知、南北闻名。彼时正赶上朝师战败,举国上下、常莽内外无不灰心丧气,科考甚至比不上影怜的花诗节,后者才真正能激励文人墨客修文治学。
这便是临道年间的两个风尘奇女子。
霖若自然也听说了这个传闻,不过却淡然得很,倒显得彦昶的担忧多余了。
“宿在颜夕姑娘房中只是与礼教不合而已。而今世间早已无礼教可言,又为什么要这样诟病他二人?”霖若纤指一勾,弦响,空旷低沉。
“你不知男女若是宿在一起意味着什么。”彦昶无奈地笑了笑。
霖若皱了皱眉,把手轻轻放在琴弦上:“公子今日要过来教我新曲子,我先弹两曲松松手,二哥哥回吧。”
湍洛一直沉默地坐在旁边看书,微微细风浮起她银线素绣的衣袂和松松绾就的青丝,她抬起眼看了彦昶一眼,很有驱离的意味。
“先生还是一如既往的寡言。”彦昶向湍洛微微一笑,伸手在霖若柔软的发上轻揉道,“那二哥先走,外面的那些事你不知道也好。”
霖若点头。
待彦昶走后,湍洛放下书站起来笑道:“也许翊安说得对,在蔚山时我是该管着你,省得阁中那些泼猴儿尽给你看些杂书。那样你就真的不谙世事,此刻也不必强颜欢笑了。”
霖若不语,纤手又是一拨。
“我知你心中难过,可事已至此,再无转圜之地。”湍洛叹了口气,“这样你至少离京时少一个牵挂,往后也能松快些。”
“师父啊。”霖若抬起头,清水眼中烟波浩渺,“你说息郎这般人物,怎么竟也会行这样的事……”
也不知这句话哪个字眼触动了湍洛,她愣了好半晌,竟默默落下泪来。
赵息出现已是晚上,月上柳梢头。
霖若一直端坐在琴前,月光在她的脸上柔柔地镀了一层银粉。
“公主久等。”月光如水照锱衣,翩翩佳公子竟是从天而降。
“我知公子今日要来,心中期盼,便不觉这等待长久。”霖若扬起一个温柔的笑,“只是公子为何深夜前来,亦不由仆从引路?”
“息行事不检,想必公主已经听说。”这一次没有了纱帐的隔绝,赵息的目光直接投在她脸上,并无缱绻情意,却似在细细观察,“息若登门,会将王府与公主也卷入流言蜚语,而师徒一场,终究要好生道别,故趁夜色隐蔽来此。”
“行事不检……”霖若细细咀嚼这四个字,良久皱着眉头轻轻笑了,叹息道,“息郎到底还是要说到这事上啊。”
赵息微怔,轻声问:“你叫我……?”
“息郎,息郎。我时常对着晚风明月悄悄地这样唤公子,从来没人听得见,可我却总以为有朝一日能……”霖若冲他凄凉一笑,“若儿的心意,息郎从未发现过罢。”
赵息又是一愣,叹了口气道:“若儿,我眼看着你一年一年长大,确实从未这般想过。”
“人人皆道琴曲明心,二人时常相对抚琴,且公子于琴曲的造诣远在我之上。”霖若忽地恍然大悟,又觉得曾经的自己傻得可笑,“若当真不能发现,当是因为公子另有倾慕之人。”
赵息并未回应她这话,他的声音平稳从容:“我要娶妻了。”
霖若惊讶道:“妻?那位舞姬?”
“是,妻。舞姬又如何?难道所有风尘中人都是甘愿如此的?”赵息皱起眉头,“若儿,我从不知你竟会如此刻薄。”
被他用这样重的词形容,霖若只觉心中刺痛,抱歉道:“是我失言了。”
赵息也自知把话说太重了,看着她几度欲言又止,最后只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抱歉,未曾察觉到你的心意。”
“‘东都纱姬、南国丽人’……”霖若轻声吟叹,“这位颜夕小姐一定姿容非凡。”
赵息听见这么一句竟顿了顿,望着她半晌,终究还是开口道:“是啊,和你有五分相似。”
霖若抬起头看向月亮借此拼命忍住眼泪:“公子慢走。”
赵息不知为何又皱起眉叹了口气,道了一句“保重”,转身而去。
霖若起身目送他离去,期盼他还会回头再说点什么,可直到那黑色的衣袂渐渐隐入无边夜色中,他都没有回头,甚至连脚步都不曾放缓。
霖若笑了一下。
上次他说前些日子看到了极好的剑舞,他也折下柳枝模仿过,果然是惊鸿游龙,可她不曾在意。
她喜欢的《问古吟》,便是从鸿烟楼流传出来的,那个在他弹奏时记谱、之后与他一同整理的人,又安知不是这位舒姑娘?她也不曾上过心。
甚至南昕王寿宴上,他还提起过舒姑娘的名字,“取红颜薄暮之哀情以自警”,何以他会了解得这样深?她亦不曾有过这样的疑问。
分明事事都早已揭示他真正的倾慕之人,她却被自己的恋慕之心蒙住了双眼,什么也看不见。
如今真相揭露得太快,她竟恍惚觉得自己其实身在梦境,梦醒后他会如往常一般抱琴而至,挥着手告诉她,他和颜夕清清白白,那些不堪入耳的坊间传闻仅仅是谣言。
可这凉风裹在身上像刀割一样,疼得她不得不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做梦。
五分相似,原来如此。
当他教她抚琴、和她谈论家国世事,偶尔纱帐掀起,他盯着她的脸会出神;甚至就在方才,他望着她偶尔会露出温和的神情,大约也是因为这五分相似。
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一颗颗坠落在琴上,被弦分成细碎的光影。
霖若抱起琴,弦朝着几案,放开手。
错,错,错。
莫,莫,莫。
赵息在踮脚腾向空中时,听到身后猛地一声撞击,伴着丝弦崩断、桐木分裂,惨烈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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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集羽》:据《拾遗记》载,燕昭王即位的第二年(公元前310年),广延国献来两个善舞女子,即旋娟与提嫫。她们献了三支舞,第二支便是《集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