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夕在破晓前睁了眼,是因为心慌。
一如既往酸软无力的四肢,撑起沉重的腰、背,甚至是头。
身边人大约一直没睡,似乎就等着她醒来这一刻。锦衾薄软,如水波般起伏下有手探过来,伸进去,骨节分明,捻弦般磨得她辗转吟哦。
耳鬓厮磨间是低沉喑哑的笑声:“天还早,我也还……”
颜夕张口是要说些什么的,可头仰起来的时候只能发出一些破碎的音节,像把头探出泥沼的鱼,伴着湿黏的水声,要向空无的岸边求救,却被激涌过来的泥浪沉重地重新裹回混沌之中。
欢愉是五彩斑斓的,像小时候姆妈给她的一串琉璃片儿。一片片放在眼前,世界即被关在红、蓝、绿、紫、黄带了彩芒的光晕里,叠在一起变成明晃晃的金白色,激得她头晕目眩、四肢僵麻,颤栗着忍住即将溢出口的尖叫。
指节蛇一样从颈边爬上来,捏开紧闭的牙关,分开被咬破的红唇,探进口中攀咬上她的舌头,莺啭再没了阻碍,倾泻而出,直到她忽然卸了力,声音戛然而止。
“还早……”
像风一样轻的低语,吹在耳边又激得几乎化水的人有了挣扎的动作。
蛇、藤、虎、狼,循环往复,永无餍足。
早已超越她能承受的欢愉,浪潮一般不断侵蚀着意识的岩岸,在最后一块巨岩分崩离析前,她终于哑着嗓子道:“你该……去送行了。”
是淬火般的骤然冷却。
像是觉得荒诞可笑,甚至是努力过却未能得偿所愿的愤怒,身后支撑着柔软躯体的力骤然撤走。
她柔弱无骨地倒了下去。
也许是不忍,又也许是不甘,去而复返的一双手将薄衾覆在她光裸的背上,带着一句叹息似的疑问:“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信的话,夫妻要如何相扶共度?”
夫妻?
恍惚中她开口笑了:“公子与我甚至不算夫妻。”
隔着衾被能感觉到长指攥成拳,而后覆在背上的暖意离开了,再没有回来。
羽睫沉重地合上之前,颜夕觉得颊边有什么划过,从她的眼角。
也许是额前的汗珠,又也许是窗外不停的雨。
颜夕缓了好一会儿披衣起身,走到窗前。
他撑着一把描了竹枝的伞,青蓝的墨勾勒过刚易折的扶疏模样,他的背影也像一竿青竹,从来不懂弯腰弓背,就那样直直地走进风雨飘摇之中。
似是觉察到她的目光,又仿佛只是一种习惯,赵息回头看过来,见她木着脸站在那儿,先是诧异地张口似要唤她,却又立刻止住,自嘲地笑着消失在晨曦的雨雾中。
颜夕发了好一会儿怔,才又去拿出那盒丸药,拈起一枚用冷茶送下。
好苦。
可是她却在笑,似乎甘之如饴。
是梦。
念尘下意识地告诉自己。
七夕后时常魇着他的噩梦,又一次回来了。
铜镜里模糊地倒映着一个青面獠牙的夜叉,黝黑枯瘦的爪上有鲜血淋漓地淌下胳膊,也有尚且温热的尸块被送进口中,食不知味地嚼得稀烂,吐到地上化成一滩血沫。
他透过夜叉的眼环顾四周,是迷离而鲜红的世界,七零八碎地躺着一些犹能辨出身份的人,角落里瑟瑟发抖的是背对着他蹲下的少女,月白的衫裙,披散的长发,低声而无助的啜泣。
因为知道是谁,念尘企图反抗这具身体对那甜蜜馨香的嗜求,可他能做到的只是闭上眼不去看那双黑爪飞快地迫近少女,毫不留情地捏断了她的喉咙。
是梦。
快点醒来。
在徒劳而虚弱的尖叫、骨骼崩断的脆响和鲜血喷溅的淋漓声中,念尘绝望地要去抓理应在腰间的玉佩,心中咆哮着试图喊醒自己。
“已经跪经七日了,殿下还是睡不安稳?”
是谁?
这具嗜血的身体像枷锁一样囚得念尘动弹不得,闭上的双眼也再不能睁开,想要开口呼救,却似乎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咯血的模糊声响,很快又喘不上气来。
来人叹息了一声,随即有冰凉的手指在他的人中狠狠一掐,力道大得几乎要按碎他的牙。
念尘一个激灵睁开眼,几乎是从床上弹坐起来,冷汗淋漓地缀在额前颈间,伴着急促的喘息一颗颗落下来。
拂开遮蔽视线的湿发,能看见本如佛像一般端坐在摇曳微弱的烛光里,一双眼悲悯地看着他。
“多谢。”念尘回过神,把手肘搭在曲起的膝盖,侧头去看窗外,灰白的天,雨声淅沥。
她也许走了,也许还没有,但他……
“殿下若想去,或许还来得及。”本如端着灯站起来,慢慢往外走。
念尘蓦地披衣下床,又愣了一会儿:“那样不算破戒?”
“殿下以为自己心中执念之深,跪经七日便可轻松放下?”本如似乎在笑,声音飘在室内又轻又空,“越强求守戒,越易生心魔,不若徐徐图之。”
念尘下意识将手中的玉佩握得更紧。
早已不是烟柳时节,堤岸上的柳树光秃秃地扭着柔枝,间错地缀着一两片尚未飘落的倔强黄叶。
江面有白色的烟雾荡漾,雨点落在水面上激出一个个由小变大的圆环,互相干涉着彼此的行进,在远处变成一片杂乱的波动。
这波动渐渐变缓变轻,最终随着雨停平静下去。
没有人来送行。
霖若知道是为隐秘行踪,可看着除了行色匆匆的缆夫船工外再无旁人的堤岸,还是生出些感伤之情。
彦靖已经离开,月樨不便出门,南昕王和彦昶会来送午后那艘船离港——其实也不会有旁人再来相送。
她或许有期待过什么人,可那个名字、那张脸浮现在脑海的时候,她又觉可笑地摇了摇头。
并非富贵人家出游时搭乘的画舫,是运粮去新津的货船,比码头高出几丈,纤绳比霖若的手腕还粗上一圈,可缆夫们挽在手里却瞧着纤细。船工们肩挑背扛地往舱内运送货物,路过霖若和眉心的时候笑着点点头,两人也颔首示意。有个抱着尚在安眠的孩子的女人和她们一同站在角落里,数次打量着霖若欲言又止。
霖若背过身去摘下帷帽,对她微微一笑。
女人愣了一下,马上开口道:“小姐,快把帷帽戴回去罢。这下人多,别叫人瞧见了。”
霖若便晓得她是知道自己身份的,垂眸闷笑了一下,抬手照做。
女人怀中的孩子呜咽了两声要醒了,她赶忙晃荡两下哄得他重新睡着,又凑到霖若身边悄声道:“我是殿下派来的,但只护着您到新津,届时船上还会有其他人护您周全。”
霖若闻言一愣,皱眉问道:“什么殿下?”
女人似是没想到她会问,支支吾吾没了下文。
霖若轻声笑起来,抬腿要走。
那孩子咯吱咯吱地磨着牙,听得她驻足,抬手掀起轻纱一角,仔细端详女人怀中的孩子:缀了补丁的袖口露出枯瘦青黄一双小手,面上也有数块白斑,看着很是可怜。
霖若叹了口气道:“孩子只是小小虫病,王妃却要你冒这样的风险才肯替你寻大夫医治,你又何必替她卖命?我已对你起了疑心,自然不会轻易叫你得手,这船上有来保护我的人,也有王妃派来了结你的人,你和孩子上了这条船便再不能活着回去了。”
女人大惊失色,抱紧了孩子便要跪下去求情,可眉心先一步上前扶住她,低声道:“婶子若这样,旁人一眼便瞧出您变节了。”
眉心的动作很快,那三两步腾挪间似是有些功夫,霖若感到诧异,想细细看她的步法,可她却又踩着碎步挪开了,只是闺阁女儿轻移莲步的模样。
大约是方才船身震荡,才偶然踏出了几下梅花步,霖若连连在心里怪自己胡思乱想,又觉好笑。见面前通道清空,摇了摇头笑着继续往船舱里走。
身后眉心已经示意女人跟上,一面悄声问:“婶子方才自称是殿下派来的,敢问是哪位殿下?又是何人教婶子这样说的?”
女人已经不敢再有何隐瞒,老实对眉心道:“倒实在不知是哪位殿下,是王妃身边的一个嬷嬷,前日拿了两个纸包来,让我这样说一句话,再伺机将纸包里的东西下在姑娘和公主的饮食中,等换船时自有持了朱漆腰牌的人来接我与孩儿去。”
眉心神色凝重:“等下进了舱,婶子将东西交予我,再去船尾找臂上系了青白条的汉子,将方才那些话再说一遍,会有人护着您的。”
女人迟疑地将怀中孩子抱紧了些,茫然地看了看她,又看向前面霖若纤袅的背影问:“那我孩儿……”
眉心抬头唤霖若:“小姐可要替这孩子看一看?”
霖若回头有些惊讶道:“自然,我本是要去问船家借纸笔,这才好开方子。”
眉心忙道:“眼下人物来往正需清点,船家未必有空理会我们,不若先坐下来细细诊脉,待船上装卸完成后我再去要纸笔也不迟。”又道,“先前府里交代过,我们的房间在上层,还要走一会儿呢。”
霖若觉得她大约另有话要说,于是点头道:“那便依你。”
身后的女人忙开口道:“我便不跟姑娘小姐一同上去了,免得脏了贵人贵地。”
“婶子若不一道来,我又要如何给孩子看病呢?”霖若笑道,“哪里就贵人贵地了,江河之上舟船为岛,我们都是一样的人,都得听船老大号令呢。”
女人便笑:“小姐金枝玉叶的,倒还知道这样的莽中规矩?”
霖若忽地失语,笑着道了声“一同去罢”便继续往前走了。
孩子的病不重,眉心也很快拿了纸笔来,霖若诊脉后宽慰了女人几句,拟了几个方子,折好递给她道:“我年轻资历浅,婶子上岸后可找郎中再瞧瞧方子,我另附了几句自己诊脉所得,也可以帮着那位郎中一同斟酌用药。”
女人感激不尽,泪眼婆娑着又要跪下叩首,霖若拦住了她道:“婶子没有照王妃所言害我,便是救了我一命,我不过是还个恩情罢了,何至于谢?”又对眉心道,“此去新渡四个时辰,可否让你委屈些与我一间房,你那间留给婶子和孩儿?”
眉心笑着应了一声,可女人忙摆手道:“我受命而来,留在这儿不出去,可要叫人生疑了,我还是带着孩儿去外头等罢。”
说完也不顾霖若伸手要挽留,抱着孩子出门去了。
眉心便从袖袋中摸出两个小小的白色纸包道:“那婶子将害人的东西交予我了,公主由她去罢。”
霖若蹙眉道:“可船上必然有人看着这对母子,她得不了手,岂非要遇不测?”
眉心连忙安慰她:“无妨,我已让她去找王府跟船的人了。”
霖若惊讶道:“你知道跟船的是谁?”
眉心笑道:“公主昨日在几处院子散步的时候,王爷身边的李叔来静园了,特意交代我不少事。”
霖若了然,这才戴上手衣打开那纸包,是一些青白的粉末,拿银针沾水去拨弄,很快便结块溶化了,还有一点淡淡的茶香味。
“不像有毒,大约是下在饮食里的迷药。”霖若将银针收起来,叹了口气,“师父嫌这类物事阴诡,不曾让我研学,故而我无法分辨出是什么药。”
“公主不必遗憾,程先生毕竟将治病救人的本事倾囊相授了。”眉心将纸包收起,又道,“先前公主说的那句‘江河之上舟船为岛’,我倒也听过,逃难时搭了艘要去南洋的货船,那上边的斗手总爱这么吓唬人。”
“南洋……”霖若解下手衣的动作一滞,“我听的这话也是个跑南洋的船老大说的,若是同一艘船,倒也算是缘分。”
眉心好奇地望着她等她下文,可霖若这么喃喃着竟出了神,再没有说下去。
有年夏日湍洛接了封黑羽鸽送来的信后,连夜整理行装,破晓出发。因那时霖若年幼,蛊虫不稳,犹豫再三还是让半夏唤醒尚在熟睡的她一道走了。三人搭上一艘路过的黑船,那船老大打南洋北上,是私贩奇珍的,开口便问湍洛要十两金。湍洛游医出诊从来不带金银细软,钱财之事都是由昔日受惠蒙恩的众人解决,故而此刻只拿出一张维心阁的竹签,让他随处寻一户富贵人家,出示竹签则必有银两奉上。
船老大并未听说过维心阁,只当她是戏耍自己,又见是两个清丽脱俗的女子带着个女孩上路,当下并未发作,由得她们上了船。等船离了岸,行到一处波涛汹涌的河湾时,才招呼一伙人持刀相逼,扬言要将湍洛占去当夫人:“大江大河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