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道:“年纪大了还爱饶舌,谁理你!”眼见他叉起手来,脸上覆着帕子一动不动,又拿笔去戳他脸,“行了,去帮帮你儿!”
文侯把帕子捋下来,笑着瞪她:“张六郎,你好歹也是风月场上鼎鼎有名的人物,怎的榆木疙瘩一般!”
这话当年他表明心迹时也这么说,此时也还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牵着她的手往书房里走:“他二人之间的事,你我怎么帮?不若一道看书饮茶,走了。”
侯夫人心想也是,回头又往外看了一眼,喃喃道:“祯儿那孩子是不是不认路?已经第三遍拐到这里来了。”
她猜得没错,颜夕心不在焉,老走错路。
意识到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面前老桐树上眼睛一般的木纹,颜夕顿住脚步,心烦意乱地甩着袖子,扭头便撞上赵息,顺理成章地被他揽着腰抱在怀中。
她走了那么久早就累了,也懒得再费力气推他,只道:“放开。”
“让你自己走回去?”赵息笑着问她,“说来我也是今日才发觉,平常都是松月给你带路,你才能找到地方同母亲问安罢?”
颜夕不理他。
赵息抚着她的背,此刻这动作虽没有什么别的意味,可他其他时候也最喜欢这样用指尖轻轻撩过她的背脊,故而颜夕的耳朵不由自主地发烫,更没有力气挣开了。
怀中人有何变化赵息自然看在眼里,桃花眼潋滟地映着秋日斜阳最后一束澄红的光:“你若是气我早就知道,也太不讲道理,分明我一直是被刻意瞒着的一方。”他的指节轻轻攀上脖颈,在她耳后轻轻揉按,“何况,你要瞒我,我就一直装不知道,怎的还要生我的气?”
说着,指尖在她滚烫的耳珠轻轻一捏,轻声低唤亦伴着温热的吐息传至耳畔:“还是因为我今日犯了嫉妒之过,妤儿要休了我?”
颜夕很想有骨气地站直了扬长而去,可气身上实在再没了力气,只在心中骂他狐媚,手段了得。
这样的想法又一次出现在她脑子里时,秋风破开珠帘纱幔,吹在香汗淋漓的暖玉雪肤,激起一阵颤栗。而正是这一微动,引得身下人也闷闷地低吼了一声,伸手扶着她微扬的颈子,挣着抬起头来和她唇舌交缠。
冲坚毁锐之下,自然刀折矢尽,她无力地伏在他肩上,几乎呜咽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在哭。
她把这样的心情归咎于欺瞒的重担,在这一日终于被心上人毫无负担地卸下,可如此一来,即有未知与危险,缠上这个她试图护着的心上人。
脸被珍重地托起,泪被爱怜地吻去。面前这双桃花眼被永无餍足的欲念染得暗红,在烛光中满映着她的脸——一张含春带雨、泫然动人的脸。
“妤儿,明日之事,留到明日去想。”他在她的唇上呢喃,“今夜你只是我自幼惦念而刚刚寻回的心上人。”
对这句话,她原该有更多的反应,可她来不及去细细思忖他的每一个字,就像秋末的枯叶被他点燃,在彻底灰飞烟灭之前爆出炫目的火星,如同此刻伴着摇曳的床幔轰鸣炸开在天边的烟花。
新渡还算繁荣,故而开在这的维心堂与饥荒之地的分堂不同,既不破败,也不冷清,是个三开门、有三位大夫的大医馆。在看到妇人带去的印信后,主事的李大夫当即让人去码头把霖若和眉心接回堂中,又着人把夫人请来,要带两个姑娘回家中安置。
“上次见阁主,已是十年前她游医途经新渡,实在感慨。”李大夫捻着花白的髯须轻叹道,“不过阁主一向看淡生死,她若去得无憾……”
一粒光点咻地划上天际,然后砰地炸开,碎成漫天红艳的牡丹花,一片片花瓣只闪了一瞬,便消失不见。
几人扭头去看,李夫人笑着对霖若道:“是了,今日是九月十七,要放烟花的。”又责备李大夫道,“我便说了,小姑娘都爱热闹,让两个姑娘同我去逛逛夜市,偏你紧张得要命不肯放人。王府和阁中都有人跟着,我一手一个牵着,还能丢了不成?”
李大夫连连摆手道:“可使不得,维心堂能没了我这个老头子,维心阁可没了新阁主!”
霖若也笑道:“多谢夫人这样体恤,只是我坐了一日船,身上也乏得很,在后院坐着看看烟花也好。”
眉心瞧出李夫人是自己想去夜市,掩着唇笑了:“夫人若想有人同行,可愿带我去夜市瞧瞧?”
是以此刻霖若一人坐在维心堂后院里,看着漫天绽开的烟花,五颜六色的光影。
九月十七,分明该是个悲伤耻辱的日子。千军万马折戟沉沙之后,遣送一个少女去往北地来换得片刻太平。于是得到太平的一方,便在多地灾荒不断的时候,在尚且富庶的地方用这样一瞬千金的方式来庆祝那个少女的不归之路。
听说韶华公主已经连续几年没有再送家书回朝,或许她太平无事,或许她心灰意冷,或许她早已死了,可朝中上下再无一人提出派遣使者探拜公主之事。
后院有一个小溪汇成的小水潭,寥寥漂了几片早已枯黄卷曲的残荷。于是水面便成了有枯荷纹样的古镜,那些光点爆裂成绚丽缤纷的花,开在空中,也开进水里。
这样的花同样开在天宝寺两棵菩提树间的天池里。
冰冷的石板盖在池边,接住了不少菩提叶,却防不住它们如碎金一样揉在镜中的烟花里,一瞬间被照亮后立刻黯淡下去。
手里的珠串忽然滑脱指间,落在石板上的叮咚脆响被爆鸣声盖过去。
“殿下心不静,故而如此。”身后有苍老而镇静的声音,念尘有过印象,是住持。
念尘伏身拾起珠串,用袖子轻轻擦拭一圈,回头双手合十行礼道:“周身嘈杂,此心难静。”
“心不静是其一。”住持须眉皆白,如冬日挂霜的垂柳,“心有杀意是其二。”
念尘没有说话。
“本如初到之时也如殿下一般,只是他心中牵挂已逝,故而十数年清修也可沉静下来。”住持抬头看了看烟花,含着笑离开了。
念尘重新跪坐回菩提树下,闭眼重新诵念起那些深奥晦涩的字句。
经文的意思他似懂非懂,可若这是保佑远行之人的经文,他便愿意念上千遍万遍。
“身死异乡、尸曝荒野,化作孤鬼、永世飘零。”
在九月十七想起这十六字,便更如十六把匕首刺心而来,他避无可避。
珠串在手中捻了两轮,他睁开了眼,扶着石板支起酸胀的腿,颓然坐了起来。
又是一片火树银花,从皇城的方向升起、绽开、湮灭。
声声爆响结束后,天上有灰白的残烟,纸花一样撒满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