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这是哪
苏祈春别过脸,心突突跳,苏家向来家训严格,连她出门尚且要偷偷摸摸的,更遑论和男子接触?她平日里相处最多的就是她的爹爹,还有她的两位兄长。
她学医,也知道医者眼里是没有男女老少,高低贵贱之分的,可方才眼睁睁地倒在对方的腿上,终究是难堪。
她自己个儿羞涩脸红了半天,仔细一看,那少年却无半分反应,闭着眼睛面对着她,帐篷内的光在他脸上晃啊晃啊,连着苏祈春的目光也跟着一起晃。
她眨了眨眼,又想方才实在也是无心之举,孔子亦云嫂溺当救,也不算有违礼数,她想至此,从药箱中拿出一颗药,递到少年面前。
“你不能打你的头,你脑袋上受了伤,不能乱动,这颗药可以抑制头痛,你拿去服下吧。”
少年沉默了片刻,伸出一双被河水泡的发白的手捏住那颗药。
苏祈春看得心疼,这一晚上,她不知看过多少双这样的手,虽然少年的手已被泡肿,但苏祈春还是可以看出他的手原来应当很好看,骨节分明,白皙纤长。
少年捏紧那颗药,仿佛在想什么。
苏祈春又道:“你吃吧,这药好用的很,包管药到病除。”
少年猛地将药丸捏碎,黑色的药泥从少年指尖滑落,苏祈春心中一惊,油然生出一阵怒气,“你干什么?”
好好的一颗药被少年糟蹋了,苏祈春瞬间笑不起来,她转过身,再也不想理这个无理取闹的少年。
苏祈春收拾着药箱,将所有药材一一点清,尤其是药箱底藏着的那瓶救命神药,药瓶里只剩下一颗,当年苏知辛制这药也是为了杨夫人的病,谁知道杨夫人身体虚亏太多,吃了这药反而更不好。
没一会儿,苏祈春身后又传来一阵“砰砰”声,苏祈春不知道那少年在搞什么鬼,故意不去看他,可那声音越来越响,她终于忍不住回头,才瞧见少年不断地拿头去撞床上的铁杆。
“哎,你在干吗?你不能这样!”苏祈春走上前,双手按住少年的肩膀,手背因为用力而涨出细小的青筋,少年的力量太大,她完全控制不住他,正当她要出去叫人时,少年突然抓住她的手。
她浑身在一瞬间僵住,下意识地将手往外抽,“你……你干什么?亏我还以为你是个好人!”
她方才还为那少年找借口,现在看就是个流氓,她正要开口大喊,少年忽地展开她的手掌,颤着在她的手心里画:这是哪?
苏祈春皱眉,她观察少年的神色,眉头紧皱,额上冷汗涔涔,嘴唇惨白,怎么看怎么不像是轻薄之徒,而这么久他都没有说过话,难道……
她睫毛颤了下,试探地说:“湛江县。”
少年眉头皱得更紧,继续画:“你是谁?”
苏祈春有些平静下来,她道:“我是大夫,给你治病的。”
少年抬头对着她,好一会儿,又低头写:“那……我是谁?”
“你?!”少年抬起茫然的脸,有些失神,苏祈春趁机将自己的手从少年手中抽出来,护在自己的心口上,使劲地擦拭,她的脸热热的,话语因为慌乱而颠三倒四,“我……我也不知道你是谁。”
少年垂下手,双肩深深地塌下去。
苏祈春跑到帐篷门口,咬了咬下唇,又回过头,看见少年单薄的身影在摇晃的烛光下逐渐拉长,孤零零地,怪可怜的。
她回到少年面前,从药箱里又拿出一颗药,“你最好吃了这颗药,不然你的头会一直疼,你就会一直想不起来。”
少年一点点抬起下颌,一排排浓密的睫在眼下留下一道阴影。
苏祈春看少年吃完药才松口气,少年忽地又抓住她的手,在她手心里写:你叫什么名字?
苏祈春脸一红,抽回自己的手,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跑,快出门时,她低声,极快地说了几个字,“苏祈春。”
少年皱着的眉头逐渐舒展,他靠在床榻上,指尖不自主地在床褥上画出苏祈春这几个字。
他努力回想着之前发生的一切,一想这些,脑袋就开始剧烈地疼痛,痛到他止不住地想砸它,他什么都想不起来,脑子里只孤零零地回荡着一句话:不要开口说话。
他伸出自己的手,按在喉咙处,试探性地发出声音,“嗯……”,声音清隽冷冽,像雪山上风吹过冰凌一般。
他会说话……但是不能开口说话……
湛江县,苏祈春,这些都是他毫不熟悉的名字,他究竟是谁?到底是谁?
他双手抱着脑袋,脑后的伤口钻心地疼,他一遍遍捶打自己的头,迫使自己想起些什么,可一次次的徒劳无功让他心中如烈火在焚,他几乎快要崩溃。
“山儿!”帐篷外,一个凄苦声音传过来,紧接着,一阵风声接踵而至,少年下意识地抓起身旁的硬物,打到身前人身上。
“兰儿!”一个男声惊呼。
少年闻声顿住,急急收回双手,但他经一场大难,身子虚弱不少,无法完全收回,只能翻转手掌,向自己攻去。
“山哥哥——”苏祈春跟着陆重和苏泽兰一起进来,听到苏泽兰喊少年的名字,已经猜到,少年就是她的山哥哥。
但接下来她就看到陆之山朝着自己打去。
陆之山胸前被击了一下,胸口一痛,嘴角渗出一丝鲜血,他伸手拭去,鲜红的血反而为他的唇增添一丝艳色。
陆重冷眼旁观着发生的一切,安抚好苏泽兰,走到陆之山面前,道:“山儿,你还记得我吗?”
陆之山露出茫然又警惕的神情,这个声音,他曾听过的。
“我是你的爹爹呀!”陆重拢住陆之山的双手,紧紧地握着,“山儿,我是你爹,我叫陆重,你娘叫苏泽兰,你叫陆之山,你都忘了么?”
帐篷里,几双人的眼睛都望着陆之山,陆之山身子紧绷,脑海里飞速地掠过几个人的名字,一幕幕画面在他脑中闪过。
大雨,荒山,死人,长剑。
一个中年男子跪在坟前,身上俱已被雨水浇透,他对着排位,哭天抹地地大喊:“山儿——山儿——”
他似乎经历一场大战,鲜血从他握着的剑尖处流下,和漫天的雨混在一起,深入地下。
身上的伤不断地往外渗血,他的精气与生命也仿佛要一点点消失,冰冷的雨打在他的身上,他再也支撑不住,单膝跪在地上,手中的剑支在地上,才让他没那么快地倒下。
中年男子听到声音,走至他面前,来来回回看了他一圈,“你是打打杀杀的江湖人,我是安分守己的老百姓,按理说我不该救你,但现下我有件急事要你帮忙,你若答应了,我就救下你,保你不死。”
他浑身的血都要流尽,眼睛一阵剧痛,看着眼前人的视线也越来越模糊,几乎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说出一句话,“我答应你……救我……”
后来,他就变成了陆之山。
陆之山脸上茫然的神情逐渐清明。
陆重舒了一口气,将三个人的手放在一起,“你想起来就好,你失踪了,你娘眼都快哭瞎了,若是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们一家就完了。”
陆之山下意识地缩回手,却被一个布满老茧的手给握住,粗糙的纹路像密密麻麻的沙子一般,覆在陆之山的手指上。
陆之山脑海中闪过几副画面,那些画面比他遇见陆重时还要早,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尸体——
血色的红弥漫在他的视线里,他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看不明。
痛苦很快从他心里深处爬出来,顺着他的血脉经络游走,慢慢抵达全身,最后汇集到他的脑海里,他拼命想想起什么,却什么都想不出。
他不知哪来的力气,抽出自己的手,捶打着自己的脑袋,陆重忙上前拦住。
“山哥哥——”
苏祈春也出声阻拦。
趁着陆重控制住他,她抓住陆之山的手腕,摸着他的脉搏,他脉搏虚弱,气若悬丝,好在回寿丹药力还在,性命暂时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