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上从安静陷入诡异的死寂,身为当事人之一的林凯生嘴巴张得像能塞进一个电灯泡。
这是他第一次被女生告白——这算告白吗?林凯生隐隐觉得这告白和普通告白不一样,但被一个女生当众说喜欢的冲击还是让他瞠目结舌,他设想中该出现在祝婴宁脸上的羞窘没有在她脸上发挥效用,反而转移到了他脸上,让他的脸颊像烧开的水一般滚烫。
没给大家太多反应的时间,祝婴宁又偏了偏手指,随便指向林凯生旁边一个起哄最厉害的男生,重复道:“还有你,我也喜欢你。”
一连指了好几个男生和女生,“喜欢”了十几个人,她才气喘吁吁停下来,换了口气,对林凯生说:“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你想让我下不来台,你觉得我该为自己袒护许思睿而感到羞耻。”
她顿了顿,嘴角扬起一个笑容:“但是,我并不觉得喜欢是一件需要藏着掖着的事,我也不觉得喜欢是一件龌龊的事,我更不觉得喜欢仅仅只指男女之间的喜欢。喜欢父母是喜欢,喜欢老师是喜欢,喜欢同学当然也是喜欢,对,我喜欢许思睿,因为他是我们班级的一份子。”
初夏的早晨,阳光融融地洒进窗户,照亮了她右半张脸。
这场景远不如偶像剧里唯美,因为她嘴上的口疮没消,依然敷着草药。绿嘴唇让她看起来有些滑稽,可是却没有人笑。
她的声音沉缓却有力,平和地述说着:“我想大家一定都还记得,读书的机会对我们来说有难得。五年前,这所学校还没建立的时候,我们都只能去镇上那所学校念书,我还算幸运的,离得近,可也要走上二十多公里,还有很多人住得比我远,三十公里?四十公里?因为路程限制,很多人失去了读书的机会,直到陈老师、林校长和一批年轻的老师来到这里,把这所荒废的医院改造成教学楼。”
她说:“就是因为读书的机会如此来之不易,所以建校那天,陈老师才跟我们说,能成为同学是我们应该珍惜一辈子的缘分,我一直记着这句话。”
“我知道很多人认为许思睿不算是我们班级的一份子,认为他不是‘同学’,只是一个外来的人,短暂地和我们待一阵子就走了。但是我觉得……”
她努力在脑海中搜刮着措辞,手指紧张地抠在一起又松开,真诚地说,“我觉得这也许是我们这辈子唯一一次有机会和一位来历这么特殊的同学组建成班级,这份缘分和我们之间的缘分一样来之不易。但凡中间有一点点差错,他都不会坐在这里,和我们一起早读、上课、考试。这是多么渺小的概率,宇宙经历了千百万次变化,才将我们送到同个教室里,共享同一片天空,所以……我很珍惜。”
“像珍惜你们一样珍惜他。”
她说完,停顿了几秒,才不好意思地清咳几声,总结道:“这就是我想说的话。”
班上鸦雀无声,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各有各的复杂。
尘埃落定以后,祝婴宁才迟钝地听到其他班级传出来的朗朗读书声。她刻板的教条又在此刻发挥作用,将她从剖白心迹的余韵里拽出来。在大家都还茫然的时候,她率先跑回座位,把自己的椅子推给许思睿,然后匆匆忙忙从书包里翻出本英语书,回到讲台,严肃地板起脸,摆出领读的架势:“请大家翻开英语课本第三单元的单词表。”
纵使早就习惯了班长一是一二是二的行事风格,大家还是有点反应不过来。
一开始只有几个人依言拿出课本,后来才慢慢有越来越多的人回神,翻开对应书页,相继开始早读。
低弱的读书声如渐渐拧紧的麻绳,从松散拧成响亮整齐的号角。
在一片整齐划一的读书声里,始终呆坐在地面上的许思睿如梦初醒,慢慢站了起来,坐到了祝婴宁暂借给他的椅子上。
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受,心脏的位置像被人轻轻打了一拳,不疼,也谈不上瘙痒,就是有些窝心。
他被很多人喜欢过,也被很多人讨厌过。然而喜欢也好,讨厌也好,大家总习惯把这些情感藏着掖着,用一种委婉的方式展现出来。雾里看花,水中捞月,将自己外露的情感蒙上一层面纱,削减它带来的冲击,顺带构建一套完美的自我防御机制,一旦被拒绝了,被嘲笑了,便可立刻回防,抵御自己免受伤害。很少有人会当着众人的面直白地说喜欢或讨厌。
可祝婴宁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她对自己的心坦坦荡荡。她说喜欢他——这份喜欢不同于他以往接受到的任何告白,是最真挚坦荡的同学爱。
当然,许思睿有理由相信,假使有一天她以女人的身份爱上了一个人,她也会大大方方将这份感情露出来,不以为羞,更不以为耻。
一个能将“像珍惜你们一样珍惜他”诉诸于口的人,她的感情世界里难道会存在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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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读结束,祝婴宁把英语书放回自己的课桌,风风火火去找陈斌要新椅子。
她离开以后,周天瑞握着拳头,一脸崇拜地感慨:“班长不愧是我的偶像。”
许思睿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浮夸。”
“你懂什么?”周天瑞瞪着他,“今天这番话但凡换个人来说,大家都会觉得他在装|逼,但班长就不会,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他还真有些好奇,便露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周天瑞得瑟地摇了摇手指,说:“当然是因为我们全班都被班长帮过,所以那些话由她说出来就特别诚恳。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他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凑到许思睿耳边,“林凯生也受过班长的恩惠,他妹妹就是班长亲自接生的。”
“……?”
许思睿挠了挠耳朵,怀疑自己听力出了问题。这是中文吗?怎么每个字他都认识,连在一起他就听不懂了?
“接生?”他呐呐重复这两个字,“生小孩那种接生?”
“对啊。”周天瑞说,“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他妈妈生他妹的时候,他们村那个接生婆刚好不在,又赶上他妈难产,大出血,他们村里人怕出事担责,都不敢去帮忙,他借了辆牛车想把妈妈推去镇上,但他们村离镇上很远,就像班长说的,三十公里呢!真推到那说不定人都凉了。”
“然后呢?”许思睿听得起劲,把身子也转了过来。
“然后推到半途,正好遇到我们班长,班长二话不说就让林凯生把他妈推去她家。她亲自给他妹妹接的生,简单给他妈处理了伤口,和他合力把他妈送镇上去了。”
“祝婴宁妈妈就没说什么?祝婴宁那时候才几岁啊,不小心弄死人怎么办?”
“哦,她妈啊,她妈妈没啥主意,她们家没男人的时候,她妈妈一向听她的。”
“有男人呢?”
“有儿子听儿子的,有老公听老公的呗。”
“……”
许思睿想了想刘桂芳那副畏畏缩缩的样子,一时语塞。
过了一会,他才说:“不管怎么样,她胆子也太大了。”
“可不呢,我们班长是我们这一片胆子最大的,我还真没发现她有怕的东西。你看那个女生,林森淼,她爷爷去年在山上被野猪袭击,也是班长帮忙打跑了野猪。”
“???”
许思睿嘴角抽了抽,“……她还真忙。”
又是接生又是打野猪,超级英雄都没她这么忙。
“我们班长的梦想也很伟大。”周天瑞以一种炫耀的口吻如是说。
“是什么?”
他用鄙夷的眼神看着他:“你是不是从来不看布告栏啊,布告栏上就贴着她的作文,《我的梦想》,你要感兴趣就自己去看吧。”
许思睿立刻反驳道:“谁感兴趣了?无聊。”
**
午休时间,大家都在休息的时候,陈斌忽然来了趟教室,让许思睿去一下他的办公室。
每次他这么说准没好事,许思睿都快PTSD了,赖在座位上不肯动,他只好说:“这次不是坏事,我让周越山的班主任带他过来给你道歉了。”
对周越山是否会道歉这件事,许思睿持质疑态度,但他还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态去了一趟。
和他猜想的大差不差,周越山靠在办公室的墙上,站得歪歪扭扭,一边抖腿一边龇牙咧嘴冷笑,就差把“老子不服”几个字写在脸上了。他的班主任先讲了一通好话,什么“周越山同学这种行径无疑是极其恶劣的”,什么“我已经批评过他了”,随后侧了侧身,示意周越山上前道歉。
他没动,自下而上撩起眼皮,恶狠狠瞪了许思睿一眼,嘴唇一努,呸的一声,在众目睽睽之下朝地上吐了口痰。
“……”
全场死寂。
他的班主任是个瘦小的女老师,见状气得差点站不稳,拿戒尺啪啪啪往他裸露的手臂上抽了几下,呵斥道:“周越山,你怎么回事!说好的道歉呢!”
许思睿看得牙酸,倒也不是心疼周越山挨打,而是担心女老师的生命安全,因为周越山的大臂看起来能有她的腰身粗,他要真想反抗,一胳膊就能把人抡飞到南极。好在他对老师还是抱持着敬畏之心的,被打了也没动,只是脸色不大好看,气呼呼盯紧许思睿,瓮声瓮气地说:“他也有错,凭什么只有我道歉?不就因为他是城里来的,你们全都偏心他么!”
“我们偏心他?”女老师气得深吸一口气,拍着胸脯问,“那你说说,他错在哪了,他也像你一样,拿牛粪糊在同学身上了?!”
周越山大吼道:“他嫌我臭!”
这句话一出,大家又沉默了,连陈斌脸上也露出了为难的神色。因为许思睿嫌弃周越山确实是肉眼可见的事实。这件事说对么,肯定是不对的,切切实实伤害到了同学感情。可说他错了吧,又确实没有违反任何一条校规,毕竟没有哪条校规明确写着不可以在觉得同学身上臭时捂鼻子。
就在陈斌和女老师紧急头脑风暴,思考应该如何破局的时候,许思睿忽然在一旁不咸不淡插了句嘴:“你臭难道不是事实?”
“……”
得,全玩完。
周越山闻言果然恼羞成怒,像被激怒的牛魔王,顶着一张黑中泛红的脸,磨牙切齿道:“你再说一遍?”
许思睿双手抱胸,懒洋洋笑道:“你随便上外面拉十个人,要是他们都觉得你不臭,我就给你道歉。”
“你——!”
最后陈斌和女老师好说歹说,软硬兼施,才把这两尊易燃易爆的大佛安抚下来。至于道歉?当然没有任何人肯道歉。周越山口才不好,说不过许思睿,急怒攻心,气得脸红脖子粗。许思睿则云淡风轻,轻飘飘羞辱完对方就插着兜走了,连头也不带回的。
这件事最终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