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柏通天塔。

从灵魂打捞部第七小队的办公室里，传出一阵不同于往日的欢声笑语。

“它有一头亚洲象那么大，通体雪白，只有两只眼睛是红的。我活了一百多岁，还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的白犀！

“我们在暗影森林里遇见它，我和耶梦加得。它静静地在那里啃青草，我朝它射出一箭，那家伙的皮比铠甲还厚，根本射不穿，箭簇直接撞断掉在地上。我只好放弃弓箭，改用匕首。

“谁知它已经被激怒，在地上刨刨蹄子，就朝我们冲过来。耶梦加得想带我逃跑，被我制止。等白犀冲到面前，我抓住它鼻子上手腕粗的独角翻到它背上。

“那可怜的畜牲还不知道自己遇上谁了哩！拼命想把我甩下去。呵呵，要逃出路西法女儿的手掌心可没那么容易。我在它背上待了整整四个小时，它一直在林子里到处乱撞，我一次也没有掉下去过。直到它精疲力尽，我就拿匕首割了它的脖子。至今它那漂亮的头颅还挂在叹息宫的墙面上。”

约书亚他们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刚好听到故事的最后一段。小汤米和马克都在拼命为讲故事的人鼓掌。尤其是小汤米，他激动到两眼放光，有一种奇异的骄傲在里头，就好像杀死白犀的人是他一样。

卡梅拉大马金刀地坐在娜塔莎的位子上，眉飞色舞地夸耀自己的光辉战绩，压根儿没把正在逼近的座位主人放在眼里。

“你给我起开。”娜塔莎把自己的小皮包“啪”一声拍在她面前的办公桌上。

“怎么？这座位上写你名字了？”

“嘿，还真被你猜对了。这就是我的座位！”

“白犀是圣兽，不可随意杀戮。另外，请您让一让，不要妨碍这里的正常工作秩序。”

大天使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米兰达一阵风似的刮进办公室，站在了娜塔莎一边。

“听见没有？这可是大天使说的！”女特工见米兰达与自己同仇敌忾，底气更足了，“小妹妹，在别人的地盘上就要学着点别人的规矩，察言观色。别把你那套公主做派带到上面来，这里没人欠你的。”

卡梅拉抖抖翅膀站起来，侧身让过娜塔莎。

“你不要忘了，我也是天使。我之所以站起来，不是因为我怕她，而是我自己想站起来，给你这个老太太让座。”

“老……你居然说我老？”到最后一个音节的时候，娜塔莎的声音陡然拔高，“到底是谁活了一百多岁还是一副‘天山童姥’的模样啊？”

“诶，刚才叫我小妹妹的不是你吗？看来我活了一百多岁还是显得比你年轻。女人可要懂得好好保养啊！”

“你……”

娜塔莎差点冲上去打人，幸好被约书亚抱住。另一边，小汤米也挽住卡梅拉的胳膊，低低地替她道了歉，随后拉她到自己的座位上，分了她一半椅子。

两个女人之间的硝烟终于短暂平息，米兰达敲敲墙上的时钟，转向约书亚：“你迟到了。”

“对不起，天使姐姐，今天是意外情况……”

“别跟我解释，你每天都有意外情况。借一步到外面来，我有话要问你。”

约书亚让崔斯坦在办公室里等一会儿，自己跟着米兰达到了门外。

米兰达的目光直接穿透了他，忧心忡忡地落在正和卡梅拉兴致勃勃聊天的小汤米身上，随后又像鞭子一样抽回，狠狠在约书亚身上打了一下。

“我只答应你带一个灵魂上来，这又是怎么回事？”

约书亚压低声音，左右为难地说：“可她是路西法的女儿。”

米兰达：“……”

初代天使之命，在没有明确神谕与之抵牾的前提下，谁也不敢违拗。

大天使又把目光投向站在办公室内侧门边的崔斯坦。

“这就是你豁出性命也要救上来的那个灵魂？”

约书亚点点头。

米兰达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约书亚似乎听到她用极低的声音嘀咕了一句“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

约书亚：“……”这帽子扣的，都不给人机会解释一下吗？

大天使换上一种公事公办的口气：“昨天答应你的事，我都问清楚了。操作手续有些繁琐，不过我猜你大概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约书亚默默咽下一句骂娘，说：“有多繁琐？”

大天使清清嗓子，随即一气呵成地说下去：“有两条路可以走。幸运的话，你只用走其中一条；不幸的话，你两条都要走。第一条路，到图书馆档案中心，从浩如烟海的废弃灵魂之书中找到属于这个人的，然后交给那里的大天使。但是动作一定要快，因为在一个亡灵被判往黑尔的同时，他的灵魂之书就会被丢进焚化炉销毁，不过也不能排除那里的工作人员偶尔有消极怠工的情况，这样就还有机会抢救一下。如果不幸他的灵魂之书已被销毁，那还有第二条路，依旧是去找档案中心的首席大天使，申请为他绑定一本新的灵魂之书。不过那可能就意味着他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

“为什么？”

“若想绑定一本新的灵魂之书，就必须要进入乌洛波洛斯循环。也就是说，他将不再是原先的自己，既不能去潘瑞戴斯，也不能留在珀迦托雷，而是作为一个崭新的人类，重新回到下界去书写自己的人生，才能拥有死后享受安宁的权利。”

见约书亚脸上难掩的失望之色，她略带歉意地说：“知足吧，能够拥有第二次人生，对他来讲已经非常幸运了。”

“就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约书亚实在不愿大家忙活这么一场，就落得一个功亏一篑的结局。

米兰达叹了口气，摇晃着一头如火如荼的红发说：“第三条路倒也不是全然不存在，只是这条路的成功率微乎其微，相较之下甚至连第一条路都更加实际。”

“愿闻其详。”

“只需取得大老板的签字，同意他破格留在珀迦托雷，即可绑定一本空白的灵魂之书作为容身之器，这样他的灵体就永远不会被收回了。”

“你真是太棒了，天使姐姐！”

约书亚几乎要跳起来搂住大天使以示感激。米兰达漠然地后退一步，与他保持距离。

“那么，我应该去哪儿找这位大老板呢？”约书亚问。

“问题就在这里，他谁也不见，包括我们这些大天使。”

垂头丧气地回到办公室后，他的队员们围上来，一个个伸长脖子悄悄打探。

娜塔莎第一个出声：“怎么了头儿？好好地出去，一脸苦大仇深地回来。”

“是不是这个月奖金又没了。”马克哭丧着脸道。

“与奖金无关。”

约书亚无暇数落下属“掉钱眼”的行径，转身朝崔斯坦看了一眼。后者正凝神注视着天花板上两条怪异的“袖子”，陷入沉思，更激起约书亚心中的愧疚。

无论如何，回炉重造都是对他不公平的。

哪怕只有一线生机，他都要为他争取一下，就算拿不回记忆，至少也不会和原来的自己判若两人。

“我得去趟图书馆。”他一边飞快分配着桌上的任务一边说，“娜塔莎，今天还由你带队。卡梅拉，你没有义务必须工作，想下去玩就跟着她，若是不想去，就找米兰达，她会告诉你这里的规矩，然后你就可以自由活动。崔斯坦，你跟着我。”

“可是我想工作。”卡梅拉干脆地道，“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找点事做。你们要我帮忙吗？”

“太需要了！”约书亚感激地脱口而出。

娜塔莎也没想到她会答应，不由得对她另眼相待。

卡梅拉穿过人群走到约书亚面前，把一样物什塞进他手里。

“母亲让我给你的。”

约书亚摊开手心一看，正是那枚被自己遗落在龙穴中的鸽血石。

“居然……找到了？”

他捧着这件失而复得的宝物，就像见到了一位老朋友。

“这块石头，很重要吗？母亲叮嘱我，一定要亲手交给你。”卡梅拉歪着头问。

“倒也不是。只不过它身上还有很多秘密，需要我一一解开。”约书亚小心地将它放进贴身的口袋，隔着衣服拍了两下，“这么说吧，它是我的幸运石。”

图书馆位于通天塔第一万六千三百四十五层，在接近顶楼的位置。约书亚和崔斯坦搭乘快速电梯垂直而上，透过一面水晶幕墙，欣赏外面飞速下降的景物。

崔斯坦扶着栏杆，几乎把脸贴在了轿厢上。

“你在想什么？”约书亚问。

“我在想，这么高的楼，要造多久。”

约书亚无声地笑了笑，答：“大概需要很久吧。我只知道是在很远很远的过去，早在你我的第一缕魂魄尚未诞生之前，一众大天使带领着无数勤劳纯洁的灵魂不眠不休地工作，才完成了这座遗世独立的通天塔，向白神致敬。”

崔斯坦赞叹着点点头，追问：“你刚才说‘你我的第一缕魂魄诞生之前’，难道灵魂不是本就存在的吗？还需要经历一个‘诞生’的过程？”

“傻瓜，世界上哪里有‘本就存在’的东西？任何一样事物的出现，都需要付出等价的交换。在创世之初，白神用去自己十分灵中的五分，创造了人类，并赋予他们繁衍生息的能力，才有了如今的我们。所以在每个人身上，其实都有来自祂的一部分，只不过在不断地繁衍过程中，这本来属于神的灵被稀释，变得越来越微弱，越来越难以发觉，但依旧不能否认我们都是祂的造物，换言之，祂藉由我们，行走于世。”

叮，电梯发出如烤箱计时完成一般的声音，这让约书亚觉得他俩是新鲜出炉的面包。

两扇镜子似的门朝两边退去，一幅富丽堂皇的画卷在眼前展开。

首先是一排像四车道马路般宽阔的白色大理石阶梯，没有扶手。楼梯上方两侧，立着初代天使米迦勒和加百列的塑像，用乳白色的玉石雕刻而成，顶天立地。拾级而上，有一层宽广的平台，楼梯从这里开始像蛇信那样分为两边，都通向圣光笼罩的处所，从外面无法窥见。平台上，放着一张金丝楠木的高大写字台，大到能把坐在后面的大天使吞没。

或许是这一层鲜少有访客，猛然听到电梯的声音，她抬起头来，露出讶异的表情。

“欢迎来到珀迦托雷图书馆，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

“我亲爱的约瑟芬，好久不见！”约书亚张开双臂迎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