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卡梅拉被眼前的一幕怔住，一时间完全没有反应，只呆呆望着路西法消失的那片天空，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

半晌，她忽然意识到事情的真实性，在绝望中发了狂。她嘶吼着，莽莽撞撞地扑向杀害母亲的罪魁祸首，将对龙焰恐惧抛诸脑后。

娜塔莎不顾一切地抱住她，却已然忘记自己脸上也挂满泪水。

她把乱踢乱咬的晦天使女孩紧紧搂在怀中，任凭她的拳脚落在自己身上。她亲吻着她的头发，轻声说：“没事的，没事的……她可是路西法，她怎么可能有事？”

她是在安慰她，也是在安慰自己。

或许就是从那一次，她把双手伸进她黏黏腻腻的身体，为她从产道里取出那个丑陋的畸形怪胎开始，她便觉自己突然与她有了牵绊——一个共同保守的秘密。也就是从那时起，她忽然感觉到，黑尔女王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坏，她也有自己的苦衷和隐痛，这使她更像个人，而非是赫柏通天塔中随处可见的初代大天使雕塑那样，是虚无缥缈的高尚幻影。如果给她些时间，她会愿意同她亲近，甚至与她交朋友。

刚才，就在她已决心放弃，准备迎接死亡的时候，路西法从天而降，如同天使那样庇护了她——哦不，她本来就是天使，虽然她总是忘记这一点，因为她的羽翼像夜空一般漆黑。

不知道为何，她就是相信路西法是可靠的，虽然在某些事上，她呈现出与天使们截然不同的品格，比如撒谎、隐瞒、欺骗，但她还是愿意信任她。她不过是个举止过于戏剧化的女人，而她也深知，这样的女人，最易引来飞短流长。

她由衷地希望这次也和过去的每一次一样，是她众多精心安排的退场之一，在未来的某一时刻，她又会以自己别出心裁的方式，来一个出人意料的亮相。

“你说，像初代天使这种级别的，祈祷回应部管不管得着？”马克不合时宜地想开个玩笑缓和一下凝重的气氛，一回头却瞥见女特工满脸泪痕，急忙闭了嘴。

小汤米从藏身的沙丘后走出，来到约书亚身旁：“师父，接下来怎么办？”

约书亚仰头看着正得意洋洋盘桓在上空的巨龙，喃喃地说：“小汤米啊，现在，就真的只剩我们了。”

他忽然眉峰一蹙，转向卷发男孩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没能回去的话，你能记住，下次去人间时，给图书馆的大天使约瑟芬带一份巧克力布朗尼吗？”

“嗯，我能记住。”小汤米仰起小脸，认认真真地点头。

“顺便帮我求求她，崔斯坦灵魂之书的事，能不能再想想办法。她的心肠最软，应该不会拒绝。”

小汤米有种不祥的预感，他追逐着约书亚浅淡的目光，问：“师父，你为什么要我做这些？”

约书亚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蹲下来，视线与男孩保持平齐，伸手抚摸着他满是卷发的小脑袋：“听着，待会儿师父可能会去调戏一下那头龙，没关系的，只是去调戏牠一下，我有经验。我过去的时候，你马上找到娜塔莎姐姐和马克叔叔，告诉他们我让他们回去，回珀迦托雷。别忘了带上卡梅拉和崔斯坦，我答应过路西法要保护好她女儿。还有受伤的海伦。”

小汤米虽然年纪小，却也并不是傻子，他听出了约书亚的弦外之音。

“师父，不要！”他拼命想抓住约书亚，可后者已经站了起来，他只能抱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的胸膛上，眼泪蹭得到处都是。

约书亚低头看着他笑：“傻孩子，哭什么，我这不还好好的吗？”他把他扶起来，双手捏着他的手臂，将他像个小兵人那样端端正正地立在自己面前，“坚强点，把眼泪收起来。一会儿被米兰达看到，又要说我欺负你。”

小汤米赶紧用袖子把脸擦干，可眼泪马上又流出来，他得很努力才能憋住，小脸涨得通红。

约书亚拍拍他的肩，背过身，慢慢朝开阔处走去。

“以后，再给自己找个师父吧！”他最后把这句话留给男孩。

巨龙似乎是在等待他，像只黑色的大风筝那样安静地在天上滑翔，翅膀动也不动。

约书亚弯腰拾起海伦的剑，拿在手里掂了掂——剑很沉，但不至于拿不动，果然大天使的法器都是稀罕宝物。他对着空气抡了两下，然后张开翅膀朝巨龙飞去。

牠看着他，不知为何没有主动攻击。

牠的瞳孔不似之前那般狭长，而是有些厚度的椭圆，两眼中间被路西法刺中的伤口殷红一片，血顺着鼻子一直流到吻的前端。

约书亚看着牠的眼睛道：“很抱歉我们又在这种情况下见面。上一次我以为已经把你医好，如今看来，疗效却只是暂时的。”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不知为何，我总有一种感觉，就是你其实并不想伤害我们。否则这么多年被关在黑尔龙穴，像你这样智慧的生物恐怕早就找到了逃脱的方法。”

巨龙的呼吸慢慢变得沉重，鼻孔里喷出白气，却并不滚烫，只是有些潮湿。

“可你确实伤害了我们，伤害了我的朋友。”他握紧手中的长剑，剑柄在手心转了转，“因为这个理由，我不得不杀你，即使你似乎给了我额外的仁慈。”

他最后往下看一眼，地面上已经见不到小汤米等人的影子。他放心地长舒一口气，举起手中的剑用力朝它眉心刺去。

狡猾的巨龙瞳孔一收，迅速、毫无征兆地喷出一团火焰。约书亚急忙闪躲，龙焰燎到翅膀的一角，他赶紧挥剑砍去烧焦的羽毛，调整方向，又从另一个侧面卷土重来。

巨龙咆哮着迎向约书亚，后者的剑狠狠撞上它断裂的长角，电光火石间，发出乒乓巨响。约书亚顺势翻到它脖子上，这里是一块能够躲避龙焰的风水宝地。

“我也算是御龙飞行过的人了！”他苦中作乐地想，“如果还能回去，这倒是值得大吹特吹。”

为了把脖子上的人甩掉，巨龙一个猛子扎下去，头朝下地疾速坠落。约书亚紧紧抓着牠脖子上的棘刺，感觉迎面而来的罡风裹挟着飞沙走石，似有千万把小刀划过他的脸。而他背上的翼式背包不仅一点儿帮不上忙，反而在强大的空气阻力下，成了牠的帮凶。他干脆解开系带扔掉背包。

龙的两只后爪沉重地落地，约书亚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抛了起来，但还是死死抱住它脖子上的一根骨刺。龙怒号着寻找他，头部不停地转动，带动脖颈上的每一块肌肉，约书亚便如同在大海中起伏一般身不由己，除了时刻提醒自己不要松手外，什么都做不了。

但他还是设法往上爬了一段，直至摸到龙的眉骨。他奋力攀上去，抓住上面细密的小刺往下看，那只橙红色的邪眼盯着他，像火山中的岩浆湖一般，燃烧着怒火。约书亚屏住呼吸手起剑落，锋利的剑尖贯穿虹膜，直插向瞳孔深处。

那头巨兽瞬间就发了疯，约书亚被狠狠从牠背上掀了下去，重重落在地上。

这一下摔得可不轻，因为约书亚毫无防备。他屁股着地砸在一块凸起的巨石上，剧痛沿着脊柱蔓延至全身。

看来，翼式背包还是扔早了。他懊悔地想。

巨龙失去了一边的视力，愤怒地在原地打转，无差别地践踏着以自己为中心的圆周地区。约书亚拖着疼痛的身体艰难地迅速远离——这要是被踩上一脚，可就真成肉泥了。

可巨龙还是发现了他。

牠右眼里还插着大天使的剑，就偏过头来用赤红的左眼看着这个渺小的人类，牠想碾碎他不过如同碾碎一只虫豸般易如反掌，但牠不愿让他那么轻易死去，牠想折磨他，然后看他在万分痛苦中恨不能自行了断。

牠迈着沉重的步子一点点靠近，但每一步的距离，仍是约书亚的数十倍。他努力想站起来转身逃跑，可不知怎么背后竟是一座倾斜的沙丘，脚下的沙粒不断陷落下滑，令他无法找到一个着力点。

巨龙的呼吸近在咫尺，牠用一侧血红的小眼睛盯着他，似在酝酿着什么恶毒的计划。上下两排巨剑似的尖牙咔咔开合着，散发着刺鼻硫磺味和腥臭味的涎水顺着牙齿滴落在沙地上。

直到最后一刻，约书亚都没有感到害怕。他只是注视着眼前这条凶神恶煞一般的巨龙，想把牠和黑尔龙穴下面那条用气声细细叫着、把粗糙的鼻子往他手底下拱的龙联系起来。

忽然，有什么细细长长的东西从沙丘后面飞过来，刚好击中插在牠右眼中的剑柄。巨龙吃痛地大吼一声，抬起头用仅剩的左眼寻找。

约书亚定睛看向那飞来之物，原来是一支民兵队留下的长矛。正当他思考着是谁掷出了这支长矛，一个熟悉的身影落在他眼前。

是崔斯坦。

他从沙丘上跳下来，手里还握着另一支长矛，抡得呼呼风响。他挡在他跟前，就像螳螂挥舞着小小的刀臂，想挡住滚滚前进的马车。

约书亚道：“崔斯坦，你还在这里做什么？他们没有带你一起走吗？”

他略微回头，金色的斜阳勾勒出他优越的侧面：“我让他们先走。总得有人留下来照看你吧？那个斯拉夫女人说得对，你有个毛病，仿佛自己受点伤甚至死掉都没所谓，好像一切都比你来得重要。这种想法是错误的……”

“当心！”

话音未落，被激怒的巨龙吐出一大股旋风状的龙焰。崔斯坦背起约书亚，三步两步便翻过沙丘躲到后面，动作轻盈迅捷，仿佛生长于斯。

沙砾在龙焰的炙烤下直接琉璃化，旋风状的龙焰将沙丘冲出一道弧度，尤如凝固的海浪。

崔斯坦就背着约书亚在这五彩斑斓的琉璃海浪后面迅速逃窜，躲进牠瞎眼那侧的阴影。

巨龙找不到他们，于是便调转方向，往左边去了。

终于有机会可以喘息一下，约书亚拍拍崔斯坦的背让他把自己放下。

“可是你来救我，你自己的生命就不重要了吗？”约书亚问。

崔斯坦凝神注视着巨龙的方向，有意无意地说：“在我眼里，没有什么比你重要。”

巨龙耗尽了牠的火焰，沙漠中已经矗立起一道瑰丽的琉璃长城，像海浪那样翻卷，在日暮时分的天光下晶莹剔透，异彩纷呈。

崔斯坦悄悄潜到一个缺口处，翻了过去，沿着巨龙的长尾一路狂奔。沙地吞没了他的足音，保护着他。

他从巨龙腹部底下穿过，摸到没有视力的右侧，趁着牠低头的瞬间奋力一跃，攀住脖子上粗糙的鳞片。

他就这么仅靠臂力爬了上去，一直爬到巨龙的眼眶边。他一手抓住眼尾凸起的刺鳞，一手去够那柄插在眼里的天使之剑。

约书亚是用惯了翼式背包的，再加上刚才摔伤了尾椎骨，等他踉踉跄跄翻过琉璃长城的缺口追上来，崔斯坦已经拔出宝剑。龙血喷洒，溅满全身。

巨龙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身躯疯狂扭动起来，长蛇似的脖颈来回摆动，将没有视力的右侧面颊愤怒地撞向琉璃长城。

崔斯坦只用一只手抓着牠眼尾的刺鳞，将那柄滴血的宝剑扔给下面的约书亚：“接住！”

约书亚抓住剑柄放在地上，转身又朝崔斯坦张开双臂：“跳下来，我接着你！”

崔斯坦身体飘飘荡荡，就像树上将落未落的秋叶。他灵巧地交换抓握鳞片的手，躲过第一轮撞击，瞅准约书亚的位置，正准备松手往下跳。

谁都没有注意到，狡猾的巨龙留有后手。在头部远离琉璃长城的同时，那根漆黑的长尾却是狠狠砸了上去，坚锐的骨刺瞬间击碎琉璃，随着一道裂纹渗出，那绵延数里的长城顷刻间化为数以亿计的锋利碎片。

那些碎片就像飞刃一样，掠过皮肤，悄无声息地就皮开肉绽。约书亚浑身有多处受伤，崔斯坦被碎片割断手筋，当即坠落下来，像只铩羽的飞鸟，重重砸在一地碎琉璃上。

约书亚想要赶去保护他，巨龙却抢先一步，巨大的爪勾悬浮于昏迷之人的上方，他每走近一步，那爪勾便落下一分，最后，生生钉进他的大腿。

沙地像海绵，吸收了崔斯坦的鲜血。他原以为，死后就再也不会受到□□疼痛的困扰，可此时此刻被钉在地上，一动不能动，四肢百骸充斥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密密麻麻的痛感，被贯穿的大腿尤甚。仿佛他的生命力被抽走，却赋予了沙地生命，那些细沙活了起来，蚂蚁一般列阵，鱼贯进入他的伤口。

但这些都不算什么，最令他痛苦的是，在他躺在地上看到的倾斜世界中，浑身浴血的约书亚正举着那把天使之剑挥砍巨龙，而他却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阻止不了……

在他胸前的口袋里，还揣着约书亚给他的天使羽毛。他后悔自己当初全部留下，就应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