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书亚的房子位于郊野。
三人打车往城外飞驰,在一条偏僻的公路旁下车。对面是一片静谧的林区,隐约可见一座小屋坐落于山包上,透过茂密的树林还可以依稀看见一片闪闪发光的湖泊卧在山脚下。
“你为什么会住在这样荒凉的地方?”来自珀迦托雷的约书亚问。
“这房子是一个很亲近的人留给我的。”他很自然地回答。
他们走入树林,来到山下,才发现有一条石子铺成的小径一直通向木屋。如果天还亮着的话,他们会发现铺路的石子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每一颗的颜色、轮廓都有细微差别,组成一幅幅别致精巧的图案,在阳光的照射下绚烂生辉,宛若踏上一本翻开的绘本。在小径两旁原本还栽种着花畦,只不过因为近来疏于照料已经没有花了。
房子的门廊上亮着灯,几只正在翻垃圾桶的浣熊鬼鬼祟祟地消失在屋后树林中。他们三个借着灯光慢慢爬上石子小径。崔斯坦的腿经过刚才的狂奔伤势有些加重,爬起坡来不太利索,约书亚从后面扶着他。
“我来吧。”房子的主人站在高一些的地方,回身递出一只手。
崔斯坦抬头看见前面还剩三分之二的路程,内心小小地叫苦一下,伸出仅有的胳膊拉住这只手。黑发约书亚用力一拽——别看他身材瘦削,手劲儿倒是一点不小——他将崔斯坦拉向自己,顺势便钻入他怀抱,一侧肩膀垫在他腋下,把自己变成他的拐杖。
“走吧,这样应该方便些。”
崔斯坦似乎对这个新出现的约书亚不是很信任,尽管后者一直努力地想叫他把身体的重心倒向自己,他还是一直绷着身子,像根硬邦邦的梁木。
“你可以靠在我身上,这样会轻松一点。”黑发约书亚忍不住说。
“没事,我这样挺好……”
终于,三人一同走进那间小屋。来自珀迦托雷的约书亚睁大双眼,仔细观察室内。
房子里弥漫着一股灰尘的气息,老旧而迟暮,似乎鲜少有人居住,但奇怪的是看起来却窗明几净。空间很小,没有隔断,一览无余。靠里是两张床,一张床尾放着一把椅子,一排朴素的书架立在床旁,简单地将小屋分隔成里外两部分。外面是一张老式灶台,对面放一张餐桌,上面铺着一些账单和票据,显然还充当书桌。
根据他不成熟的推测,眼前这个约书亚应该与自己本为一人,也就是“不死之人”,诞生于九千年前,因为某种未知的原因,获得一位大天使及以上级别人士的帮助(或者他本身就是一名神秘的厉害角色也未可知),分裂了他的魂魄(又或许就是因此而不死,用一半灵魂骗过了死亡?),使一半没有记忆的归于天上,而另一半继续留在人间生活。
那这里就应该是自己曾经居住的地方。
屋主人约书亚走到里间,将床尾那把椅子拖到桌边,指着原先就在那里的两把椅子对他们说:“先随便坐一会儿,我去烧点水。喝茶还是咖啡?”
两人都要了咖啡。黑发约书亚将水壶坐上炉子,又从壁橱里拿出一包咖啡豆。
“这咖啡口感不怎么样,不过我不是个挑剔的人。如果你们觉得难喝可以直接不碰,不用顾虑我的感受。”
他用的是最老式的手磨壶泡咖啡,将咖啡豆磨成细粉放到滤纸上,再加入热水过滤,一会儿就捧着两杯滚烫馨香的咖啡放到他们面前。
“闻起来还不错。”来自珀迦托雷的约书亚说。
屋主人干巴巴一笑,在崔斯坦身旁落座。坐下前还特意将椅子挪近些,小鸟依人地贴在他身边,双手托腮,目光里似有些期待。
崔斯坦不自在地梗着脖子,想离他远一点,又不好失了礼数,只能双手捧起咖啡杯沉默地吹着,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立刻问:“是太烫了吗?冰箱里有冰块,要不要我去拿点?”
崔斯坦却摇摇头,从杯子里抿一口。深棕色的液体带着一股发酸的苦味,流经喉咙到达胃里,驱散由疲惫带来的软弱,强行振奋精神——这真真是当代苦行僧的烈酒!
“不烫,是我喜欢的温度。”他咂咂嘴,似乎对这个味道很满意。
约书亚也喝了一口,却被苦得打了个寒噤,直想吐舌头。他一直冷眼旁观,觉得如果刚才那幕就是原先自己和崔斯坦的相处方式,也未免太倒贴了些。
“你自己不喝吗?”他注意到屋主人面前空空如也的桌子。
“我一向不喜欢黑咖啡。”
这一点倒是和自己一样。
“你一个人住吗?”他继续问,眼睛看向里屋的两张床。
屋主人点点头:“以前和养父一起,他走后就只剩我一个人。”
养父?他觉得有些奇怪,但并未多想。
“他走了?去哪儿?还会回来吗?”
黑发约书亚摇摇头:“他死了,两星期以前。”
小屋里又一次陷入死寂,只有咖啡杯上不断冒着淡淡的白烟。
“请节哀。”两人同声道。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过一会儿,约书亚又问。如果,这是他的亲人,那也是自己的亲人无疑,他有些好奇。
“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可能对这个世界来说太好了,好得有些过分。”
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谈论养父的往事。在他的讲述中,约书亚眼前浮现出一位可敬的老先生,他乐善好施,尽管自己总是挣扎在贫困中,他热爱生活,喜爱园艺与厨艺,心灵手巧,这座小屋就是他亲手搭建的,包括山前那条五光十色的小路……
他决定离开,是因为觉得养子已经长大成人,不再需要他,而自己也是时候去帮助那些更需要帮助的人。
最终,他死在行善的路上。
“你们想见见他吗?”房子的主人突然问。
约书亚用力吞咽一下,点点头。
黑发约书亚站起来走进卧室——如果那被书架隔开的区域能称为一个房间的话——从书架上取下一个木制相框,放在他们面前。
“这就是我的养父。”
相框中是一张略微泛黄的老照片。一位老人跪在地上,搂着身旁的男孩,两张脸虽贴在一块儿,却散发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凄凉。
男孩的头发是黑色,脸庞稚气未脱,一眼就可以看出是这位约书亚小时候。而那位老人,尽管留着浓密的络腮胡,卷曲的灰白色的胡须将整张脸遮挡住一半,但露出的眼睛周围却并无细纹,有一种怪异的违和感,仿佛他本身并不苍老,只是蓄须掩盖他的真实面貌,使他看起来上了岁数。
更令人震惊的是,仅凭那露出的半张面孔上深棕色的眼瞳,以及其中蕴藏着的深切的哀伤与绝望,就能立即认出是崔斯坦。
仿佛漫长的时光不曾治愈他的伤痛,反而随着年岁的累积磨蚀尽了他的生望。
“……我是你养父?这怎么可能?”崔斯坦见了鬼似的推开相框。
屋主人在他求证的目光中微微点头。
“你不仅是我的养父,”他继续娓娓道,“实际上,这所房子,房子里的所有物品,这张床,这几把椅子,你们喝的咖啡……都曾经属于你。在你离开我之后,我一直将所有东西保持着原来的样子。”
他眼神逐渐柔软,仿佛思绪被带回到遥远的与养父在一起度过的日子。
“那时候,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你也只有我一个。我们成天成天地粘在一起,从未感觉时间竟溜走地如此之快。小时候我脾气古怪,不愿去学校,你就亲自教我。我认识的每一个字,念出的每一句话,都是在你的教导之下……”
在他说话的时候,约书亚注意到,他一直凝视着崔斯坦,可那目光却不似一个儿子看父亲时的眼神,更多了一些其它的东西,缠绵、贪婪,像一条舌头,沿着他的轮廓舔了一圈,然后,想把他囫囵吞下。
“后来,我们之间的感情就超越了父子,更像是一种——”他顿了顿,仿佛在思考措辞,“——恋人关系,变得更纯粹也更亲密。直到有一天,你突然离开。又过了几年,我收到你的死讯……”
他骤然扑上来,抱住崔斯坦没有手臂的那侧肩膀:“你现在应该是个幽灵吧?你的手臂呢?也是在救人的时候弄丢的吗?”
崔斯坦显而易见地方寸大乱,他拼命推拒,将自己的肩膀从他怀抱中抽出,又敬而远之地拖着受伤的腿绕过桌子,有些惧怕他似的。
约书亚注视着他们,一种隐隐的不安升腾起来。
如今看来,原先的自己与崔斯坦之间存在一种病态的依恋关系。这并不是一段正常的感情,要他说甚至有些不伦。他很奇怪在这样的关系下,崔斯坦死后再见到自己为何还会表现出久别重逢后的情难自禁,仿佛自己不是他避之不及的人,而是他痴痴守望了一辈子的爱人。
此外,黑发约书亚的故事中有太多说不通的地方。如果他出生于九千多年前,那为什么还会需要养父?还有,为什么他的样子看上去要比自己年轻?难道分裂出的灵魂还有年龄上的差别吗?
而他并没有从一开始就说出崔斯坦是自己养父的事实,甚至假装不认识就莫名其妙地献殷勤。在讲了一大堆真伪莫辨的故事,吊足他们的胃口后,才揭露养父的真实身份。而且他显然还清楚崔斯坦现在只是一具灵体这件事,对已死之人出现在自己面前并不讶异。
与他接触下来,约书亚感觉他更像是在扮演一个角色。他刚才的彬彬有礼、热情体贴全是他的伪装。他在扮演一种讨人喜欢的个性,却演得十分不用心,故意留下破绽等他们发现。
如果有崔斯坦的记忆作为对照还可以去伪存真,知道他的版本中有哪些是可取的。只可惜……
“你是‘不死之人’吗?”他终于忍不住问出来。
房子的主人刚开始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
一阵绝望像电流似的蹿遍约书亚全身,他忽然意识到,或许自己跟的这条线索从头到尾就是一场错误。
黑发的约书亚笑得停不下来,足足有十分钟才能勉强说出话来。
“我不是。”他抬手擦掉笑出泪花。
“你究竟是谁?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告诉过你了。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咱们是一样的。”
约书亚摇摇头:“不,我和你不一样。”
确实不一样,各个方面。可他们的样貌又是如此相似,仿佛是一张人物扑克牌的正逆位。
他的这句话似乎激怒了他,他收起脸上的笑意,金色的眼睛里射出箭雨:“那你说说,哪里不一样?”
约书亚挠了挠头:“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相信你一定知道什么关于'不死之人'的线索,我希望你能告诉我。”
“凭什么?”
“就凭你在乎崔斯坦。你也知道他现在是个亡灵,他遇到麻烦了,他的灵魂随时可能会消散。如果你真的在乎他,在乎你的养父,我恳求你帮帮我们!”
屋主人冷笑一声:“好,我给你一条线索。”
他站起来,走回房中,从书架上取下一只木匣。
木匣的式样非常古老,仿佛是中世纪寻宝故事中的藏宝箱,每个衔接处加固用的铁皮都已完全锈蚀,随着持有者的每一个动作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
他将木匣重重地放在桌子中央,然后推到约书亚面前。
“打开看看。”
约书亚颤抖着手打开匣子,里面铺着鲜红的丝绒衬垫,由于年深日久而颜色发褐,呈现出一副锈迹斑斑的样貌。衬垫上躺着几样乱七八糟的东西:一顶用橄榄枝编织成的桂冠——早已朽烂、一枚指甲盖大小的祖母绿宝石、一块年代久远的破布、一小块石膏碎片——显然是某座人物雕塑的鼻子、一幅被折叠起来的素描画——画上的人居然是崔斯坦、一小节炭笔、一簇淡金色的头发……
“这些是什么?”
“这些都是我养父生前的藏品。”
“可是……这又代表了什么?这如何能帮助我们找到'不死之人'?”
他指点道:“先想起你自己是谁,而后不死之人自然就会浮出水面。”
“你究竟是谁?为什么大天使会说我们共享同一个灵、同一本灵魂之书?”
他咯咯笑着,嘴角挂着一个不怀好意的弧度,仿佛把水搅混对他有利:“你说这一切都是大天使告诉你的?那你有没有想过,可能是大天使在骗你?”
不可能!
天使不可撒谎,须抱诚守真,始终如一。这是刻在潘瑞戴斯律法戒石上的。
他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