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书亚一离开那所房子,便马不停蹄地下山。
没关系,还有时间,他仍可以救下崔斯坦。可是摆在他面前的到底是一条新线索,还是另一个陷阱,他无法分辨,只知道如果因害怕行差踏错而踟蹰不前,崔斯坦才是真的没有希望。
那条小径在下山时略显陡峭。约书亚满脑子都在盘桓刚才的对话:要先想起自己是谁才能救崔斯坦,可他救崔斯坦本身就是为了知晓自己是谁。这样便陷入一个互为因果的循环,根本无法找到突破口。
直到他听见背后传来崔斯坦的声音。
“约书亚,等等我!我赶不上你……”
他停住脚步,站在半山腰等他。回头望,只见他拖着那条受伤的腿一瘸一拐,有几次,甚至单腿跳跃着下来。
他终于来到约书亚面前,月光照亮他额头上薄薄的汗。他喘着气道:“约书亚,关于刚才的事,我们得谈谈。”
他们右手边有一片宽阔的绿草坡,草坡下就是那明镜一般的湖泊,明媚的月影映在湖中,像一只会发光的水晶球,引诱着人们向它倾吐心事衷肠。湖中有一对野天鹅的剪影,它们长颈相交,一动不动地漂浮在水面之上,相互依偎着睡着了。
他们走上草坡。如茵绿草厚实柔软,就像踩上一张床垫。四野寂静,柔和的夜风梳理着树的秀发,连昆虫都已入睡。
约书亚扶着崔斯坦背靠一棵老树坐下。他看起来有些疲惫,脑袋向后靠在树干上,闭着眼睛调息,有半晌没说话。
等到呼吸平稳,才哑着嗓子幽幽地道:“你相信他的话吗?”
约书亚摇头:“不信。”
崔斯坦松了口气,但随即,他的表情让约书亚觉得他马上要说出什么令人不安的消息。
“但我却认为他的话中或许蕴藏着一些真相。比如,我确实对他有一种熟稔之感,尤其是当他拿出那张照片的时候……”
约书亚感觉自己的心像被系上一块大石头,缓缓沉向暗无天日的湖底。不,不可能是那样!他看人绝不会错得那么离谱!
在择友方面,约书亚是有洁癖的。虽然他平素待人温和,看似百无禁忌,实则从见面的第一眼起,他便已在心中悄然划下界限。什么样的人,结交到哪一种尺度,他都一清二楚。
这么多年来,能够挤进他密友圈的,大概就只有第七小队的那几位。他能包容朋友一切无伤大雅的小缺点,比如马克的斤斤计较、娜塔莎三不五时的粗鲁、以及小汤米的心不在焉,但如果是他无法接受的瑕疵,哪怕只有一点,他都会立刻转身,从此敬而远之,不会再拉近半分。
而崔斯坦又是那么完美,他曾在他的身上看到自己欣赏的无数闪光点:纯真、勇敢、善良、智慧、温暖。他给他设立的界限,甚至比密友圈更进一步,他允许他侵入自己的生活。也不知是不是办公室初见那晚崔斯坦对他说的那些话的缘故,约书亚在看他的时候,总带着一番细细的考量,似乎是对他的试探。可究竟在试探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只是每次看见他离自己心里的预期又近一点,便欣喜不已。
可这些,只要有一个污点就都不存在了。
他不敢去读崔斯坦的心,怕看到自己拒绝承认的那种情况。
“我的脑子里开始出现一些画面,但那些画面全都灰蒙蒙的,仿佛隔了一层雨幕。在画面中,我看到一个孩子,形容落拓地站在我的门前,衣不蔽体,肌无完肤……后面发生了什么,我就看不见了,大概是我收养了他。”
约书亚沉默不语,有什么比听见自己看上的人亲口承认他所在意的污点真实存在更残忍的事?偏偏这个污点还是最致命的那种。只是在他的心底,仍保持着一缕摇摇欲坠的希望。
崔斯坦接续说:“但奇怪的事,关于你,我也会偶尔看到一些画面,大多很模糊,没头没尾,但在那些画面里,从来就没有这样阴雨蒙蒙的色调,仿佛是来自两段全然不同的人生,你们丝毫没有交集。
“还有一件事我没有告诉过你。还记得我们在迦南买的那张挂毯吗?我梦见过上面的场景。一开始,我是站在树下的那个孩子,而坐在树梢上的孩子面孔模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金光。可是近来,那个孩子在我梦中有了面孔,你的面孔。”
约书亚干巴巴地笑笑:“为什么不是刚才那个约书亚的面孔?”
“不是的。”崔斯坦斩钉截铁,“你们俩的区别,我看得出来。我喜欢你,乐意亲近你,可对于他,却只有一种古怪的怜悯。
“所以我不相信他说的。如果我这个养父真的会对自己养大的孩子产生情愫,那我首先不会原谅自己。我说过,我唯一的爱人是白神,我已立下守节誓,又怎么可能背叛祂?”
约书亚一时没能控制住意念的触手向他伸去。在确认了他的所说与所想完全一致后,终于放下心。随即又过意不去地想,崔斯坦的诚悫也是当初自己看中的品质之一,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怀疑他?
崔斯坦道:“你刚才是不是读我的心了?”
约书亚点点头。
崔斯坦道:“那你应该知道,我没有撒谎。对你,我永远不会。”
他忽然想到另一个约书亚说他去帮助人的事,联系起自己将他从迷宫海里打捞出来时,他正在护送那些遭受不幸的妇孺前往寡妇湾,有些好奇:“你为什么要离开依赖你的养子,而去帮助那些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崔斯坦说:“我不知道,大概那才是白神希望我做的事吧。”
约书亚沉默地想,他要怎样才能把他从这场荒诞的幻梦中唤醒。
你可知这世上多的是以为神祇对自己青睐有加的人?他们自欺欺人地认为,自己难得的好运,是神明对自己的封赏,从此便会抱着更高的期待,期望每一件自诩获得神示之事,都能获得可观的回报。而这样的结果往往是彻底的失望,甚至完全的信仰沦丧。
约书亚目睹过许多次,他确实为崔斯坦的坚持与虔诚感到吃惊,但正因为此,他才不希望他继续被这无望的信仰辜负。
白神早在万年以前就做出了自己的选择,祂选择丢下人类自生自灭,自己却在那高天之上的圣殿里闭目养神,不听不闻不看不问……
祂根本就不会在乎他。而自己,则相反。
自从在办公室里初见时,他毫无技巧、粗鲁而慌张的示爱,就差把一颗心刨出来献到他面前,他便已觉得这个人会对自己十分重要。及至目前,虽还谈不上爱,但已陷入一种深深的惺惺相惜:两个愚勇的人,两个都愿意为了一个过于理想化的愿景而奋不顾身的人。
此外,他也觉得自己难以割舍他给自己带来的琐碎的温暖。珀迦托雷的生活万年如一的清冷,若是没有伙伴们之间那点相濡以沫的世俗温情,恐怕谁也无法熬过这漫长的服役周期。
他已觉得自己承担不起失去他的代价。
注意到他的脸庞在月光下散发着朦胧的光,约书亚忙站起来:“时候不早了,走,我们接着去找线索。”
“所以,我们又要从头开始了吗?”崔斯坦闭上眼睛,声音显得异常无力。
“往好处想,至少我们现在已经知道那个约书亚不是我们要找的人了。”
约书亚看见自己手上的那只小盒,鬼使神差地将它打开。
最上面是那张被叠得四四方方的素描,纸张很脆,他小心翼翼地展开,借着月光欣赏起来。
画像上的崔斯坦,像他也不像他。比现在坐在自己面前的他要成熟一点,但又比第一次见面时的他要年轻许多。他依旧丰神俊朗,但画像之中的五官,总有些微妙的错位,仿佛画这张像的人,并不是照着他的脸临摹,而是通过其它的什么方式,来了解他的样子。
而且,画像上的崔斯坦没有鼻子。
他又将手探进匣子,摸出那块鼻子状的石膏碎片,借着月光对照崔斯坦的侧影。没错,是他的鼻子,是肖像上缺失的鼻子。
可这一切又说明了什么?这些东西怎么能叫他想起自己是谁?
他正看着手里的东西出神,却忽然感觉膝盖被人碰了一下。
“对不起。”
约书亚低头看着他:“为什么要和我说对不起?”
“我感觉不太好。”
灵体的消散自己是有知觉的,一点一点变得虚弱,就像被扎了个小洞的气球,涓细的生命之流缓缓从体内泄露出去。崔斯坦感觉自己正变得越来越轻飘绵软,仔细看的话,还能发现有细小的光斑正不断从他身上逸出来,飘向高远的天空。
“我知道我时间不多了……”
约书亚立刻弯腰想将他从地上扶起来。
“来,起来。我带你去找约瑟芬,她那么博古通今,一定会有办法的。”
他用力拉他的左臂,想把他背到背上,却总是失败。崔斯坦只是靠着树干,虚弱地摇摇头。
“我走不动了……”
约书亚跪在地上,摸了摸他的裤管,才发现原本应该是受伤左腿的地方空了。
“我已经没有办法再站起来了……”崔斯坦说,“我有努力,我努力延长自己的时间。你看,我就说白神是偏爱我的吧?你说我只有七天,可我整整多撑了一天啊,这简直是奇迹!”
“既然你已经撑过那么久,就再多撑一天、一小时,就当是为了我!让奇迹再发生!”
约书亚徒劳地想要用手抓住那些光斑,按回到崔斯坦的身体,那样子既愚蠢又可笑,像是试图捕捉肥皂泡的孩童。
“别试了,没用的。”崔斯坦拉住他的衣袖道,“其实,在右手开始消失的时候,我已经知道的差不多了。我对自己身体的掌控正变得愈来愈差,可能不久以后,它就会完全不听我使唤……”
约书亚用力擦掉眼泪,甩开他的手站起来:“你在这儿等我,我现在就去找人。无论是谁,只要有办法延长你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我哪怕是求也要把他求来。”
“别走,别离开我。”崔斯坦身子向前一扑,抓住他的脚踝。
“求你,求求你……”他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
这一刻,仿佛全世界的温柔都跑到了他棕色的眼瞳里。他既像密林深处中箭弥留的牡鹿,滚烫的不甘在眼眶内流转,又像一匹雨天跑到你伞下的湿漉漉的狼犬,用哀怜又不失矜持的眼睛盯着你。
“请别让我一个人呆着……”
约书亚瞬间失掉所有的坚持,他猛跪在地上,将他揽入自己怀中。
“可我总得试一试,我不能什么都不做,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消失!”
“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崔斯坦抬起一只手,捧住他的面庞道,“请让我像这样,在朋友怀里,静静地度过生命最后几分钟吧……”
啪嗒啪嗒。
约书亚的眼泪落在他的脸上,可惜那些逸出去的光斑不是沙粒,眼泪没有办法将它们凝固成型。
“你好傻啊!明明刚才你就累了,为什么不和我说呀?为什么还要强撑着陪我满世界乱跑寻找‘不死之人’?”
“因为我不想让你独自承担这一切。我无所谓的。与你在一起的这段时日我觉得无比值得,我不想让你为我流泪。那天在厨房里看到你崩溃大哭,我的心都要碎了,我只想帮你分担一点,让你别把一切都扛在自己肩上。说真的,与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想念白神的次数变少了,仿佛祂在我心里的位置,慢慢被你取代……”
“傻瓜!”
约书亚抱着他,俯下身去,亲吻他的额头。
崔斯坦忽然望向天空,眼里的神采慢慢散去,却在这一刻凝结成一种无与伦比的虔诚,仿佛目光穿透这拂晓前深紫色的天空,穿透潘瑞戴斯之心具有符咒的墙壁,望见那位无尚的神祇。
“我恐怕无缘再见到祂了。”崔斯坦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气若游丝,脸庞越来越亮,轮廓却越来越淡,只有两片红润的嘴唇还保持着清晰的线条,“如果有朝一日,你有机会见到祂,麻烦替我转告一声,曾经有个卑微的凡人,是如此虔诚地仰望着祂……”
“我不会说的,祂对你见死不救,我同祂势不两立。要说你自己去说!”
“诶……你这样是亵神,万一被祂听见,是要受到惩罚的。”
接着,他合十双手开始祈祷:“全知全能的白神啊,请您原谅我朋友的莽撞,他并不是有意说出那轻渎的话语,他只是因我即将离去而悼心失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