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斯坦想不起自己是怎样来到这个地方。
周围都是水，冰凉湿润的感觉包围着他。有黏腻的绿色水藻飘过来，他动动手脚想把它们甩开，不料，手搅动水流形成的漩涡却使它们更加紧密地缠绕住他的四肢，紧接着就像捕获猎物的蟒蛇，越收越紧。
他感觉到来自胸口的压力，堵得他喘不过气，内脏仿佛要被挤碎，变成像手指碾过的葡萄那样稀碎的肉冻。
他想凭着全身最后的力气再大喊一声，可他似乎忘记了如何发声，只能惊恐而绝望地看着，自己被这些散发着腐败和霉烂气味的水藻，一点一点拖入暗无天日的淤泥……
突然，一道天光自空中劈落。
那些肮脏的水藻就像绷到极致的绳索，突然被砍断，蜷曲着向两边弹开，一边发出刺耳的吱吱怪叫。
那空中的光线渐渐降落，点燃水面，摧枯拉朽地将浮在上面的藻类一焚殆尽，却在接近他的时候悄然转向，在他周围烧出一个空心圆环。
紧接着，他听到一个声音从天而降：
“我的孩子，我的利剑，我的国王……”
他凝神注视着那团耀眼的光芒，依稀可以辨别出一个模糊的人影。
他大声回应着：“我的神明，如果您真的爱我，请别让我孑然留在世上！”
光芒明灭了一下，仿佛那隐在光里人缓慢摇了摇头。
“他们可以没有神明，但他们不可没有希望。你，就是他们的希望。”
光芒渐隐，转瞬之间，水面火熄。崔斯坦望着空空如也的四周，苍白的天空，仿佛悲剧的落幕。
他叹息一声，用力按下内心剧烈的痛楚，试着朝前迈步，脚下却忽然踩空……
“啊，他醒了。”一个女人的声音道。
崔斯坦缓缓睁开眼睛。
四周有不少陌生面孔，说话的女人是大天使约瑟芬，还有一张脸从远处迅速靠近，那是约书亚。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梦境里的痛楚，依旧清晰地刻在他心上，让他每一个动作都牵扯得疼。当他终于能看见自己的双手双脚时，他惊喜地发现，竟然都已恢复如初。
“真是太感谢你了，约瑟芬！”他听见约书亚朝着大天使点头哈腰道，“我上次欠你一盒布朗尼，现在又加上一盒马卡龙。实在抱歉，这趟人间去得有些匆忙，所以没给你带什么。但下次、下次我保证绝不食言！”
潘瑞戴斯没有甜品店，对于嗜好甜食就像嗜好知识一样的大天使约瑟芬来说，这样感谢自然正中下怀。
她若无其事地点点头，开始收拾自己的工作台，最后在那本簇新的灵魂之书封皮上画了个繁复的法印，从此崔斯坦便有了属于自己的灵。
“手续完整了，你可以带他离开。”
崔斯坦已经起身，刚恢复的灵体，四肢并不协调，约书亚想来扶他，却被他伸手挡开。死而复生似乎没有让他的心情变好，反而使他的面色更加阴郁，脾气更令人捉摸不透。
他跌跌撞撞地朝门外走去，一言不发。约书亚只好跟在他身后，一边忙不迭地向所有刚才帮助过自己的天使和灵魂们道谢。
出了图书馆的大门，崔斯坦却驻足在窗边，凝神向上，注视着光芒璀璨的潘瑞戴斯之心。
“那么近……那么近……”
约书亚客套完毕，终于追上他。说实话，他多少有点生气，那么多人爱心接力一般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来，这个王八蛋居然长出腿就自己跑了，非但一句道谢没留下，反而还摆出一副凌然不可侵犯的臭脸。
“喂！你就是这样感谢那些对你有恩的人吗？”
崔斯坦却充耳不闻，他伸出手掌贴在窗户上，隔着遥远的距离抚摸那无人敢近的光球，忽然捏紧拳头，在玻璃上狠狠砸了一下。
“可是我却依然见不到祂……”
约书亚赶紧冲上去用手包住他的拳头：“我的白神啊，你这手新造的，还没长结实呢！照你这样折腾下去，马上又得回炉，我可没那么大面子再替您求一次人。”
崔斯坦脸上好歹有了些愧色，缓缓垂手，低声道：“抱歉。”
约书亚也绝不是得理不饶人的，见他能承认错误，知道他本性未变，可能只是受了些刺激，发一下疯就好。于是也云淡风轻地说："没事，咱们回家。"
早些时候，他已经接到娜塔莎他们报平安的讯息，得知他们顺利救出了卡梅拉，如今也已各自回家。他也知道黑尔女王路西法再次现身，从天使长的法杖下救了自己朋友一命。他正盘算着这笔恩情要怎样偿还。
算着算着，约书亚发现，自己现在可谓是债台高筑，而且还都不是那种“一拳来一脚去”的买卖，不可能一口气就还清。
不过换种思路，他也算债多不压身了。“老赖约书亚”——还行，没有想象得那么糟，他会习惯的。
在通天塔顶楼的那间屋子里，路西法翘着二郎腿，舒舒服服地靠在宽大的扶手椅里。
这把椅子的骨架是用黑檀木制成，暗红色的皮面据说是用在无神纪元之前就极其稀有的红牡鹿皮缝制，靠垫里填充的是天堂椋鸟幼年时期褪下的绒毛。
在她对面，一位长发披肩的黑衣男子背面而立，站在窗前。
路西法不说话，等待对方率先发难。
“听说，你打了我的天使长？”
路西法点点头。
真是怪事，那人明明背对着她，却好像能看见她点头似的。
“为什么？”
“因为您老人家自己不管事，让那个天使小人得志，都欺负到我头上来了，我难道要任他欺负不成？”
“也是你冒用我的名义，在那封信上盖了签章，是吗？”
“不错。”
“为什么？”
“因为我乐善好施、乐于助人。”
男子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已经替路易修复了脖子上的伤，告诫他下次见你要绕行。你也要尽量避免与他起正面冲突。你们两个都是我的肱骨之臣，死后世界要运行下去，需要你们继续合作。我希望你，还是好好做你的黑尔女王，不要没事老往上跑。”
路西法假装没有听见，岔开话题去：“您读了我的信没有？”
“嗯。”
长发男子转过身来，露出英俊的侧脸。这么看时，会发现他的长相竟与路西法有几分相似。
“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居然还有闲心管我上哪儿溜达？预言中说，若不死之人死去、深渊魔龙骚动、神族诞下畸婴，一场劫难即将发生！如果我们来不及阻止，届时，您想维护的一切秩序，您宵衣旰食才创造出来的这个世界，您想让祂亲眼瞧见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男人垂下眼睑，赤铜色的眼眸中印着几许落寞：“没用的，这不是我们能够阻止的。人有人的命，神有神的命，祂自己领受了自己的命运，反倒叫我替祂承受结果。”
他叹了口气，又重新背过身去，透过窗户凝望那发光的巨型球体。
“一万年了，没用的。祂看不到，是祂自己选择看不到，祂选择不原谅我。”
他顿了顿，接下去道：“所以，一切就都顺其自然吧。等到这套秩序运行到支撑不下去的那一天，我也终于可以功成身退了。”
“父亲！您不能这样！”
“你还知道叫我一声父亲？”
男子的手在衣袖下面攥紧，路西法便像被抽了一鞭似的猛然双膝跪地。
他徐徐转身，和黑尔女王同样的红眼睛里露出凶光，长发沿肩头披散，依旧遮住半张脸。
“你既然知道我是你的父亲，为何还要做出这忤逆我的举动？为何要同意让崔斯坦复生？为何还要让他见到他？他本来明明已经忘记了！”
路西法倔强地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他的身形掩藏在宽大的黑袍下，却依旧能看出他已经形销骨立。
她抬起手背擦去嘴角的血：“因为这是唯一能让祂醒来的办法。”
“白神约书亚已经死了！祂回不来了！现在的这个是凡人约书亚，是我造出来的冒牌货，和祂有天壤之别！我要说多少遍你才能明白？”
“那您告诉我，如果他只是一介凡人，您为何要以一只眼睛为代价来守护他？”
路西法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走到他身后，在阴影里用力一扯，扯出一副残破不堪的翅膀。
“您的翅膀又是怎么回事？祂替您修补翅膀的羽毛去哪儿了？”
“混账！”
男人右手一挥，将路西法直接弹到对面墙上，后腰重重撞上护墙板，跌坐在地。
她忍痛支撑起自己，道：“幸好……我今天不在孕期，否则父亲这一掌下去……可就要伤害儿孙了！”
男人的手在发抖，唇也在发抖。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伤人的右手，用左手包住它，随后又转过身去背对她。
“父亲，崔斯坦是我们唯一的希望！只要他能让祂醒来，您一定有办法再叫祂忘记他！”
“你下去吧。”
男人悄悄挥动左手，路西法发现自己浑身的疼痛都径自消失。她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出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