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一直说他是贺丹青而非韩渊,既然如此,倒不如先认了这个身份,免得逞强害死自己。
韩渊自嘲般地点了点头,一副认命之态,仿佛自己正是贺丹青,被揭开了伪装成韩渊的面具,沉声道:“好,我承认,你说的没错。”
又问道:“你知道白云鹤的事,姑且算是姬月同你所讲,可我的事,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风熠笑着摇摇头,道:“你不必伪装,你不信我,我知道,我从不觉得三言两语能动摇任何一人的信念,也从未如此打算,你放心,我不会杀你,我说这么多,只是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
韩渊道:“什么机会?”
风熠目光远望,逐渐坚定:“一个我让你看到真相的机会,我要让你看到真相,让所有人,看到被遗忘的真相。”
什么真相?真相到底是什么?
白云鹤落在那座破败的行宫中,疯狂冲进曾囚禁他母亲十年的殿内,当时,那颗天降火石便从大殿正上方砸了下来,在殿中央砸出一个巨坑,他几乎吓破了胆,也是这样疯狂闯进来找寻母亲的身影,一入殿中,便看到燃着烈火的巨坑后面,被四周铁链拴住五体的母亲。
干瘦的不成样子,小小的一团缩在地上,口中痛苦不堪地喊着他名字的母亲。
他跑上前,抱住母亲,几度不敢相认,他无法想象这十年母亲在这里受了怎样非人的折磨,他想救人,救不了,砍铁链,砍不断,他忽然想起这些年的不甘心,为什么自己从不比别人差,父亲却从不会正眼看他一眼?他一边苦恼于此,一边对自己好似强大的灵力有时也沾沾自喜,或愤世嫉俗的认为世道就是这样,是旁人见不得他好,直到那时他才发现,果然是他无用,永远不能为他人所依靠,连自己最在乎的人也保护不了!可是这一切真的是他的错吗?他又做错了什么?为何人人都不想要他好过!为何要如此对待他!如此对待他的母亲!!
那一刻他痛恨一切,恨不得将世上所有人都杀了,全都杀光!一个也不留!!至少还能落一个干净!
可直到那时,他母亲也从未抱怨过半分自己的处境,只教导他不要计较,奋力劝他离开,让他不要惹怒他父亲,他不愿意,最后才托词他父亲不会管她了,让他自己去找神医救命,如此他才不得不离开。
但是,事实真的是如此吗?
这破绽百出的理由,当时的他并没有细想过,此刻他再次站在这里,这里到处躺着炸毁的铁链碎块,原先他母亲躺着的地方,还有不少打斗的痕迹,墙面裂了,地板也裂开了,但这一地破碎之中,他还是看到一个零碎的阵法。
诡异的阵型,奇怪的灵气痕迹,无数发黑的血痕、抓痕,无一不像一把把利刃刺进他的心里。
白云鹤一条腿跪了下来,咬紧牙关,用灵力将阵法描了一遍,转身往自己寝宫飞奔而去,一路奔向床前,他每次感到身体一样都是夜间,所以若有阵法,必在他床榻之处,于是一层一层掀开被褥、床垫、床架,没有,没有发现阵法。
风煜说的不对,他心下有些庆幸,却并不自信,又慌忙在宫中各处寻找起来,他找得急促,什么也不顾了,屋子里的东西很快乱作一团,不管什么东西,都被他随手丢于地上,摔的乱七八糟、梆梆作响。
外头的宫娥侍官们闻声不明所以,匆匆赶来查看,发现殿中摔东西的正是大公子,好奇地上来询问,刚出声音,便听见白云鹤一声怒吼:“滚出去!”
从前的白云鹤从未对他们说过一句重话、一句恃强凌弱的话,也从未有过半分皇子的架势和派头,他们犯了什么错,轻点的随便编个什么由头,重点的掉几滴泪哭求两句,大公子便都不计较了,因此,他们早习惯了这个温声细语好敷衍的大公子,蓦地被这么一吼,不仅不怕,反而还生出了几分不满。
有人道:“大公子受伤了?这么多血,可快要处理一下呀。”
又一人道:“大公子好大的脾气,莫名其妙的摔什么东西?”捡起地上一只断掉一半、木头雕刻的类人形物,又道:“哝,以往不还宝贝的很,每日都要亲自擦一擦的,这下说摔坏就摔坏啦。”
闻声,其他人皆跟着附和。
这殿内宫娥侍官加起来二十余数,自被拨派给白云鹤那日起便尽归白云鹤管,连梁红鸢也从未再插手过,所以,即便宫中各处人马均被梁红鸢管教地兢兢业业,视宫规如军规,半分不敢逾矩,但白云鹤殿中的人,却是后宫独一份的胆大,从来和殿内的两个小主人不似主仆君臣。
白云鹤继续在殿内翻找,没有理会,那人反倒喋喋不休起来:“大公子找什么?好好找,别摔啦,您从不叫我们洒扫殿内一切,到时您自己收拾起来,不也累人?何况这好端端的东西,全是您的心爱之物,如此全糟践了,现下是解气,事后若是后悔可没地方去了!”
光说还不够,已上手拉扯起白云鹤来,道:“别砸了别砸了。”
白云鹤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掐住那人的脖子,将他提了起来,眼睛瞪得通红,怒道:“我叫你滚出去!”
那人只脚尖足够点地,努力挣扎着,双手无力地敲打白云鹤抓着他的手臂,他脸色已然通红,快要喘不过气来,却不见白云鹤有任何要放过他的动作,而且发疯似地死死盯着他。
众人终于察觉到白云鹤状态的极度不对,开始有些害怕,可历来白云鹤留给他们的印象还是大度,谁也不觉得白云鹤真的会动手杀人,纷纷上前劝白云鹤住手。
白云鹤看着这一群人,忍无可忍大喝一声,一道灵力将他们全部丢了出去,殿内一切门窗砰砰砰重重关起,终于清静一瞬,门外又是所有人因摔伤哀嚎的声音,钻进人耳朵里便不出来,吵得人头疼难耐。
他向地面砸了一拳,挥出一道灵力,将声音隔绝,顿了一瞬,继续在殿内翻找起来,直到殿内里里外外全被翻了个干净,他都没有找到那个阵法。
此刻,满殿已没有一件规整摆放的物件,脚下满地碎片混合一处,他有些后悔,又有些侥幸,这口气刚要松下来,忽然又提了上去。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只是又默默地走回了床榻前。
整张床都已被他翻了过来,所有被褥里外都被他翻查过,连天花板也被他仔细看过一遍,却什么也没发现,可是他莫名就是觉得不对劲,一定还有什么地方是他没有找过的。
他蹲了下来,鬼使神差地拔出剑,一剑刺入地板缝隙之中,轻轻一撬,一块木板被撬了起来,揭开一看,地板下是一层石砖,石砖上,是一张血符,又撬开一块木板,是用鲜血画就的阵法一角。
至此,他不做停留,将遮盖阵法的所有木板一一撬开,再拿出方才描的法阵图放上去,轻轻拨动一下方向,便完全对上了。
仿佛有什么东西落了地,白云鹤忽然想起,他房中的地板,正是母亲被囚禁当日新换的,在得知母亲被囚禁的消息前,他为此极度高兴,因为他从未向任何人说过这地板的不好,可是父亲主动替他置换了地板,他父亲主动为他和母亲做了一件事,第一件、唯一一件,哪怕这件事微不足道,对他也没什么别的好处,可他就是开心,雀跃地仿佛得了什么大喜事,急忙要找母亲来分享,却再也没找到母亲。
巨大的喜悦后,接踵而来的是母亲的被囚禁,父亲的冷漠斥责,是日后十年,逐渐的心灰意冷。
想了一会,白云鹤还是不死心地躺到那法阵上,调动灵力,启动了法阵,强烈的失重感袭来,眼皮也逐渐沉重,他顺从地闭上了眼睛,很快,身体已经沉沉睡了过去,可他还是醒着的,清醒地察觉到,浑身的力气在流失,似乎灵脉也有异动,有什么东西,在摄取他的灵力和修为。
这一次他不做任何挣扎,任由阵法掠夺他的一切,再醒来时,已是次日凌晨,他浑身无力,身体发了虚汗,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揭了血符,将完整的阵法又描了一遍,这才起身向外走去。
打开房门,他的脚步一顿,往前看,眼前齐齐整整站着一排人,无情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中间那人正是他父亲。
楚先神情冷漠,一见到他便骂道:“寡人命你驻守丰都,你便是如此给寡人交待的?!废物!”
霍骁闻声眉头紧锁,却没有为白云鹤反驳,快步上前来,轻声道:“丰都失守,我们已知道了,小白,究竟发生了何事?胜败乃兵家常事,一次输赢不算什么。”
“二叔……”白云鹤低低地唤道,顿了顿,又道:“我把项鸿杀了。”
霍骁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白云鹤重复道:“丰都原本不会失守,是我把项鸿杀了……我杀了他……”
霍骁不解道:“你是误杀?”
白云鹤原本神色黯然,悔之不及,摇摇头,转头看向楚先,见到他冷漠的神色,又恨从中来,咬牙坚定道:“我杀了他!没有理由!谁要来找我寻仇,我也不在乎,不……”
还未说完,楚先冷冷喝断,道:“放肆!项鸿乃朝廷命官,你以为你是大公子,便许你生杀予夺?!还不给我跪下认错!!”
白云鹤牵了牵嘴角,道:“我是没有这个权力,我也不是什么大公子!这个大公子谁爱当谁当!和我有什么干系!!!”退开两步,来回望着霍骁与楚先二人,又恶狠狠道:“所以,豫州项氏,又或者大黎要来寻仇,都尽管来!我别无怨言!至于你,我不欠你什么,从今往后,我和你半点干系也没有了。”
这下连霍骁脸上也不由得出现怒意,斥道:“胡闹!”
又指责道:“你可知道你在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闹!”白云鹤大喝一声,瞪向霍骁,道:“我很清楚我说的是什么,天下、苍生、大黎,这些都和我有什么干系!他们的安危生死关我屁事!今日我就要走,要么你们就杀了我,要么,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竖子安敢造次!”楚先抬手一掌向白云鹤打了过来,白云鹤抽出长剑,挡了上去,他虽说了这决绝的话,可他心中仍旧留有余地,所以使剑抵挡时,只用了五成力,却没有想到这一招是楚先用了十成力的,只挡住顷刻便飞了出去,身体装在身后墙面上,将身后大殿的墙也撞了开,倒在地上,呕出一口浓血。
头昏眼花时,耳边还能听到楚先的骂声。
“枉教你读了十年圣贤书,便养出如此一个不仁不孝之辈?!早知如此,何必留你在世上浪费口粮,一刀剁了一了百了!”
边说着边大步跨来,似乎方才那一掌不足以解气,要更重重地教训白云鹤一顿才够,霍骁将他拦住,道:“大哥,童言无忌,其中必有误会,他绝非有心。”
楚先道:“何等年纪还托词童言无忌?如此厚颜无耻之徒,说出去岂不令天下人耻笑。”
白云鹤大喝一声,往地下一锤,腾地爬起来,怒道:“天下人耻笑就让他们耻笑,又能怎么样!我在乎吗!这么多年耻笑还少吗!你以为他们只耻笑我?你又是什么好东西!我不仁不孝?我厚颜无耻?你呢?你为什么娶我母亲?你当年究竟为什么娶我母亲!你还记得吗?你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便没人记得你当年的龌龊!你害了我母亲!你害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