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管家最先瞥见了门板上的动静,看清的那一瞬间,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头皮都要炸开!
他颤巍巍抬起一只手,指着屋门,骇然惊叫:“门……门上……”
话也说不完整,腿脚一阵阵发软,向后连退数步,直到后腰抵挨上一只水缸,才撑靠着身子,勉强立定了。
璃音循着他手指的方向,回身一望,两扇乌檀雕花木门上,一边一个,赫然多了两个猩红潮湿的血手印!
璃音想凑近些去瞧,被杨夫人和秋莺一起拽住。
“就你贼大胆,什么事都敢往上凑!”杨夫人一把将她摁回怀里。
璃音确实贼大胆,加之知道了鹿蜀那一桩事,只觉这手印也未必就是冲着自己来的了。
搞不好人家倩夫人早就安息了,从来就没有什么因妒索命,而是鹿蜀族中那位飞升的大仙,为着它族中遇害的同类复仇来了呢?
于是贼大胆便愈发大胆了,且自觉大胆得十分有理有据:“它要真有本事弄得死我,这手印早就直接摁我脸上了,何必还要装神做鬼地往门上抹。”
明明这时候还只是个凡人凡体,半点法力没有,这天不怕地不怕的胆子倒是一点没变。
摇光无声笑了笑,迈步上前,替她将门板上的两个血手印仔细看了一遍。
“不是血。”摇光抬手,修长的指骨曲起,往赤红的手印上一记轻刮,就着这个姿势,将指节凑去了鼻尖轻闻,“是用朱砂调制的颜料。”
不知想起什么,回头在璃音正殷切望着自己、等待着鉴定结果的脸上盯了好一会,才道:“是胭脂。”
杨夫人听得一愣:“胭脂?”
摇光轻轻点头。
璃音脸又热了热,所以他刚才盯了她那么久,是在看自己脸上的胭脂?
不过,知道了是胭脂,再看门上那两个一左一右,摁得还挺对称的红手印,倒是没那么森然可怖了。
但是,用胭脂涂成的“血手印”?
还挑在今天这样一个死了人,乱糟糟的日子涂抹上来。
这又是什么意思?
总不能是谁的恶作剧吧。
就在这时,身后一声惊叫,璃音回身一望,原本撑倚在水缸边好好站着的管家,身子突然像是被水缸烫着了一般,猛地向后弹起,奈何腿还软着,没了支撑,登时一个屁股蹲,摔跌在地。
他惨白着一张脸,刚颤巍巍指过屋门的手指,此刻又颤巍巍抬了起来,指向了水缸,说话时两排牙齿都在打架:“水……水缸里面……”
话又说不完整了,还总是在关键的地方断掉!
听得璃音干着急:您这副模样,谁能看不出是水缸里出事了,那水缸里到底怎么了,您倒是说呀!
眼看着缸边几个站得近的家仆,向那缸小心翼翼略一探头,俱皆面色惊变,尖声大叫着跑开,心里越发着急了。
偏她被阿娘拽在怀里,又不好凑上去看,求助的眼神不知怎么,就自然而然地飘向了正在门前站着的,自己的便宜夫君。
更不知怎么,眼色一递过去,求助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使唤。
——你怎么还在那站着,快去帮我看看呀!
那催促的小眼神里,分明就在暗示着,他作为和她同一阵线的“同伙”,理当要在这时为她排忧解难的。
摇光笑着也用眼神回了她一个“好”字,在她急切的目光中,提步走近水缸,向里面望了过去。
缸里水装得有九成满,受了管家弹开时的大力一推,里面圆圆的一小片水面,还残留着些晃晃漾漾的余韵。
如一面微澜的水镜,而在那镜面之中,在“照镜人”自己随着水纹波动的倒影之上,还另有一张惨白扭曲、鬼气骇人的圆脸,正一眨不眨地盯视着你,咧嘴龇牙,森森诡笑着。
那脸同倒映在水中的“照镜人”一般,也只是一个虚影,水面摇动,那脸影便也随之弯扭、曲折。
唯一不在动的,大概就只有他那一双充满怨毒的眼睛,拼命地向外睁着,仿佛仇视着探身向自己望来的每一个人。
摇光凝神看了一会,略侧过脸,微蹙了眉。
那样的神情,世间并不罕见,但它本不该出现在这张脸上。
在这个世上,他从未见过如此仇恨的眼神,是出现在这样一张脸上的。
好不容易有个看完没被吓得弹开的,却又只偏了头不说话,璃音心里痒得厉害,连忙问他:“怎么了?你在里面看到什么了?”
摇光抬头看了她一眼,眸光微顿,又一折,望向了另一边的夏侯铮。
这种时候被他望来可不是什么好事。
夏侯铮强装着镇定,缓缓吸了口气:“是什么?”
是落水丧子,从而恨上了自己女儿的小倩?
亦或是鹿蜀族中的那位大仙?
他闭了闭眼。
而就在这一阖眼的刹那黑寂之中,他听见了摇光微沉的嗓音。
“是一个婴儿。”
夏侯铮愣住。
除开先前几个被吓傻的,满院的人也都愣住。
只有摇光还在平静地向夏侯铮述说着:“男孩,六个月大,已经成型了。”
说罢,又补一句:“只有影子,不是活人。”
六个月大,已经成型,不是活人的男婴,又出现在这府中的,还能是谁?
脑子当然反应得过来,身体却一时半会僵住了,夏侯铮立在原地,呆怔了好一会,缓过来时,面上最先出现的神色,竟不是常人见鬼时该有的恐慌、惧怕,而是哀戚中,甚至混了一丝欣喜。
璃音将阿爹这一番神色变幻看在眼中,眸色默然微暗。
见鬼了又如何,管家会怕,家仆会怕,可夏侯铮却不怕。
那可是他的儿啊,即便在母亲肚中便夭折了,做了鬼,那也是他夏侯铮此生拥有过的、唯一的儿子啊!
他跌跌撞撞行至缸前,双手死死扒住沿边,眼眸晶亮,头一低,满怀期待地向内看去。
却不想一垂眸,蓦地里对上一双恶气滔天、阴寒诡异的黑眼,惊叫一声,虽不至摔跌在地,却也和先前那些偷看的家仆一般,飞速撤手,一下便弹开了。
一个自始至终都只存在于胎腹之中、从未沾染过尘世俗气的婴儿,怎么会有那般怨恨骇异的眼神!
新生的婴孩,他们所拥有的,难道不应该是那种世上最柔软的,纯净的,最是天真而又无辜的眼吗?
就像刚出生时,被产婆抱出来的阿横那样。
夏侯铮惊异抬头,无意识地望向了自己的女儿。
可她却只是偎在母亲怀里,眸光冷滞,沉默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
他心有微怔,当年那个总爱眨着一双清透浓黑的大眼睛,满眼依赖地望着他的小女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他彻底弄丢了,不见了的?
“看见弟弟了?”璃音见夏侯铮发怔,唇角微牵,忽地笑了,“阿爹不是一直都很喜欢弟弟的吗,怎么也才看了一眼,就跑开了?”
说着重新回头看了眼屋门上的红手印,一副研究的口吻道:“大了点,倒不像是弟弟的小手能弄出来的。”
顿了顿,忽敲了下自己的脑壳:“哦,我怎么忘了,弟弟那么厉害,神通广大的,天下哪有他做不到的事,那这手印……”
正说话间,哗啦啦——
一道虚影劈开水面,鱼跃一般,从缸中钻跳出来,一个蜷手蜷脚,姿势宛若置身胎盘的男婴,像一颗被人抛掷而出的大肉球,凌空向璃音冲了过去。
那“肉球”冲得快,但璃音反应更快,一手拉住阿娘,一手扯过秋莺,忙向左边大步一个疾避,还大力按着两人的肩,迫着她们同自己一起,就势矮下了身……
果然“肉球”对她们的左避有所预判,空中向左一个偏拐,便如箭一般,直直狠撞了过去。
只没想到三人竟还同时往下一蹲,于是……
璃音发顶几缕墨丝微动,她甚至感觉到了物体飞速从她头顶掠过时,所激荡起的那一阵残风。
再然后,便是……
砰——
一声巨响!
璃音一抬头,就见那“肉球”声势浩大、不偏不倚地,刚巧砸在了左边门板的一只猩红手印上。
一击不中,璃音只当它还会折返,已飞速从发间拔了一根银簪下来,总之,他敢过来,她就敢把肉球戳成煤球,蜂窝煤的那种球!
不料,那“肉球”竟没回身,也不下坠,他身子与门板上手印接触的地方,竟像是被浆糊给糊住了一般,任他脑袋猛锤,四肢乱挣,但就是被牢牢粘在了那个胭脂涂成的“血手印”上,脱身不得。
婴儿得不到他想要的东西,是不会说话的,只有六个月大的“肉球”更是不会,只见他脑袋一扬,小嘴一张,放开嗓子,就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嚎哭。
吵死人了。
璃音被这哭声吵得脑壳子里嗡嗡的,正思索着要不要直接上去,实施自己的蜂窝煤计划,就见右边门板上另一只舞爪张立的“血手印”,竟仿佛听见她脑中所想一般,蠕蠕地动了起来。
像一张大红的手形窗纸,被人拈了一角,轻轻揭下,然后啪的一声,狠狠扇在了“肉球”的后脑壳上。
小儿聒噪的啼哭声顿止。
再一看,哦,小儿也晕了。
而它那圆溜溜、肉鼓鼓、长着稀疏胎毛的后脑勺上,一个五指大张的猩红手印,胎记一般,赫然烙在了上面。
璃音呆了一呆,虽然一时还看不懂眼前这是个什么情况,但只觉机不可失,下意识就想要寻个什么东西,趁机把那“肉球”捆了。
于是回身四下里一望,就见那头水缸边上,自己那并不简单的便宜夫君,仍旧覆着面具,气质沉静,长身玉立地站在那里。
不知为何,心里莫名噎了一噎。
所以,方才自己身陷险境,他竟一步也没挪动一下!
甚至现在,他连看也没在看着自己这边,而是微垂着眼,似乎在望着水缸后面的什么。
然后,他伸出一只手,在空气里悬停了一会,五指微拢,像是正揉着谁的发顶一般,轻柔地摸了一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