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人祭”,便是以人作牲,去祭神明。
每逢大灾,当畜祭不顶用时,便要开始准备人祭了。
毕竟神仙也不是时时刻刻注意着下界的动静,有时在哪处宴会上贪了酒,倒头醉个三五年,也是常事,这时的人间便是祭一百头牛上去,也是白搭。
所以,当有十万火急之事相求于神明之际,惯例的牛羊猪狗就不够用了,往往还要再挑选一个人,同为牺牲,一起祭到天上去。
如此,这人便可作为凡间传递急信的使臣,将下界苦难、所求之事,都一一及时地向仙长们当面陈禀。
而人祭选人,也不是闭着眼睛随便选的,规程十分精细繁杂,年纪、性别、心性、八字,甚至是相貌,都要经过仔细核选。
毕竟是有求于人,派过去请求庇佑的,弄个浑身皱巴巴、还杀过人的抠脚大汉过去,还没开口,人家神仙的眉头就先皱起来了,那怎么行!
是以人祭的人选,向以心性澄净、八字合适、又品貌出色的妙龄少女为佳。
虽然璃音觉得这选人的标准很扯,少女可以,怎么少年就不行?
光顾着送姑娘过去,让男神仙们看了赏心,就不能送个漂亮少年上去,让女神仙们也悦悦目吗?
但千百年来的惯例就是如此,事关神灵,也无人敢去破除前例。
于是一个个少女就这么被献祭了上去,也不知她们最终有没有抵达天宫、得见神明,她们被献祭给神的魂魄,最后又都如何了,去了哪里?
这些,凡人们都无从得知。
所以阿爹临走时,望向自己的那一眼欲言又止,璃音读懂了。
畜祭早有定例,按着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一步步去做就好,哪里需要阿爹一忙半个多月,日日忙到用饭都回不来家。
只有挑选人祭的流程复杂,光是测算八字、再找到适龄的少女就很不易,没个把月选不好。
人选出来了,虽说最后也不一定就用得上,但有备无患,宫中此时,一定已经在着手挑选合适的少女了。
而真到了要动用人祭那时,灾情必已到了天地覆灭的地步,莫说高官之女,就是公主,若是锁了八字,也是一样要被无情地推上祭台。
但这时若能有孕在身,便可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倒不是出于人道的保护和怜悯,而是当权者们认为,一个女人一旦有孕,她的身体便必然不再“圣洁”,不再适合被献给神圣的神明。
璃音觉得这依然很扯。
神仙难道还能歧视孕妇、或生育过的女人吗?那也实在枉自为神了吧!
反正这一条条要求下来,又看八字又看脸的,还不许给别人生过孩子,在璃音看来,哪里像是在挑选“使臣”,分明就是在给神仙挑媳妇。
大概最初定下这规矩的人,他自己被求办事时好这一口,所以就理所当然地肖想神仙亦是如此了吧。
璃音慢慢地叹了口气,捧起了桌上那一册书卷。
这时她才注意到,屋内只有自己一个人。
夫君呢?
怎么一早起来,就一直没见着他人影?
不会是昨夜受了她一番轻薄,忍无可忍,趁她入定,跑路了吧……
不过是个一闪而过的荒唐念头,但璃音不知怎么,竟被这毫无根据的猜想弄得面色一绷,豁然站起身来。
要么一开始就别答应,答应了做她的人,半路再想跑?呵!
她看他是想死!
书卷被拍在桌上,拳头也不自觉攥了起来,少女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偏执与可怕,只那幽暗的眼神冷得吓人。
“怎么杀气腾腾的。”
就在这时,清泠的男声混着一抹食物的酥香,一起慢悠悠飘进了屋里。
差点就被她莫名其妙判了死刑的夫君,闲步踏了过来,手里还端着一碟点心,轻轻搁去了案上。
璃音垂目一看,是一碟卖相颇为古怪的绿豆糕。
府里厨子的手艺这是怎么了,不稳定成这样?
而且……
璃音狐疑地看了摇光一眼。
他不是辟谷吗?
辟谷的人,也吃这种糕点?
见少女的目光一会冷凝,一会狐疑,摇光笑了笑,从碟子里拈起一块绿豆糕,送去了她嘴边:“尝尝?”
才用过饭,璃音没什么胃口,刚才又莫名对着虚空生了一场气,实在没心思吃什么点心,刚想推拒,却听男人低低缓缓地说了句:“我做的。”
璃音一愣。
他还会下厨?
她惊诧地抬起头来,这才发现,男人向来淡静的眼神中,居然隐隐掺杂了一丝……期待和紧张?
再看他伸来的手,原本干净的袖口上,好像……还蹭上了一抹锅灰。
所以他一大早就不见人,是跑去厨房做这个了?
拒绝的话说不出口了,鬼使神差地,璃音就把嘴乖乖一张,由着男人喂了一大口糕点进来。
摇光看少女慢吞吞地嚼着,她很能吃,吃相却文静,他很爱看她吃东西,但他从没想到,有朝一日,文静也能折磨人。
等她咽下这一小口的这片刻,时时都在悬心她嚼到某一时刻,那好看的眉头会蹙了起来。
简直就是在熬心!
“第一次做,也未必好。”他看她面无表情地细嚼慢咽着,上战场都从不紧张的人,这时心里竟也没底了起来。
他想着她昨日喝冰饮子时,还有在望仙镇吃到炸得酥脆的小黄鱼的时候,看起来总是那般快乐又满足。
看来想要让她露出那样的表情,他还需多加努力才是。
其实璃音不喜这类甜腻腻的糕点,但夫君做的这个,卖相虽然一般,却一吃就知道,是为她特制的减糖版。
糖放得少了,一口咬下,满口都是绿豆原本的清香,谈不上多惊艳的味道,但却有一股很是自然爽口的风味。
且绿豆清热解暑,真是最适合在这个时节里做成小点心,投喂给畏暑的她来吃了。
没怎么加糖,但璃音吃得甜滋滋的,至于什么落跑夫君,什么死刑,这会早被她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面上终于有了神色,眉眼一弯,凑着男人不曾收回的手,咬下了第二口绿豆糕。
有种考试通过了的奇异感觉,摇光一颗心落下,也随她弯了眉眼:“喜欢?”
“喜欢。”
喜欢就是喜欢,这时的少女还不懂作伪,不会口是心非,不觉得自己配不上世上的任何欢愉,只笑得真心,满意地冲自己夫君点着头。
她是真的喜欢。
但随即,眼角余光扫到被璃音随手拍在案上的书卷,摇光刚挂上唇边的那一抹笑意,便不由地一敛。
他来自三百年后,对下界德武年间这一段历史,虽没有刻意了解过,但有一件天上人间都曾传扬得轰轰烈烈的大事,他还是知道得很清楚的。
凡间太史令之女夏侯璃音,在德武年间,凭借着身上三桩极大功德,直接飞升入了昆仑。
只不知为何,她上了昆仑山之后,就把在凡间的许多事给忘了个一干二净,在她心里,总以为自己能飞升,凭的全是净化玉横之功而已。
甚至她都不曾注意到过,在三百年后早已司空见惯了的“请神令”,在她飞升之前,根本都是不存在的。
在她向西王母求设“请神令”之前,凡人对天宫但有所求,要么烧香后默默等着,要么就祭一个活人的魂魄上来,以为信使。
但被祭了天的神魂,是献给神明的奴隶,自此便超脱了轮回,可她们又无仙体,无法在神仙之地久留,若在几年里修不出仙身,那些被献祭而来、正值青春妙龄的少女,便只得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永远地消散于天地之间了。
璃音觉得这很荒谬。
神欲佑护苍生,难道那少女不是苍生中的一员?就因为神仙爱走神,看消息不及时,为了往天上递个信,一个活生生的少女就要受此折磨?而她献祭了自己的神魂,才得以换来的安宁人间,她却又一星半点也享受不到!
这难道不够荒谬绝伦吗?
确实荒谬绝伦。
她在西王母面前据理力争,于是自此之后,人间与天宫之间,便有了一道“请神令”。
“请神令”出,从此,再没有人间的任何一个少女,再被推上祭天台。
夏侯璃音,便是人间最后一个,被万民献祭给了上天的少女。
当然,“请神令”烧去了仙子神君们的眼前,要不要应,也全凭他们自愿。那些不欲搭理凡尘俗世的散仙,只需将这小令屏蔽了,那写了他名号的请神令便烧不起来,或是一刻之内无有回应,请神人自然也心中有数,该去另寻别的仙人帮忙了。
但一般而言,也不会有神仙真去把“请神令”给屏蔽了。
神仙们平日里受凡人香火供奉,以此可以稳固仙身,增加修为,既得了好处,那凡人大难临头之际,稍加庇佑,本也是应该的。
毕竟,若人家逢难相求,你却事事不应,那几次下来,供奉你的香火,便也就断得差不多了。
要知道,凡人对待神仙的态度,也实在得很,平日虔诚地供奉着你,就是万一有事,要求你庇佑的。结果每到要用你的时候,你都啥用没有,谁还来捧着你?不砸了你的塑像,那都算是客气的了。
香火断个千八百年,曾经再威风的神君,仙身估摸也就能剩个薄薄一层,再不作为,也得去见阎君了。
摇光眼帘轻垂,看向手上垫了帕子,正一口一口、斯斯文文吃着绿豆糕的璃音,眸中有某种磅礴的情绪,在安静地翻涌着。
只是所有这些,这些天宫中因她而起的巨大变化,三百年后的她,似乎也完全不记得了。
她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也不记得别人对她做了什么,只是终日安静地待在昆仑山上,很努力地修炼。
璃音吃完,抬起脸来,见夫君有些出神地望着自己,一怔之后,轻笑了笑,突然对他提议道:“夫君,今天晚上,陪我去看星星吧。”
说着,她慢慢拿过帕子擦了手,重又拾起桌上那一册拆解星象的书卷,随手翻了几页:“你一定还没在井底看过星星吧,很漂亮的。”
阿爹的欲言又止她听得懂,而夫君从昨夜开始,就对她超过限度的包容,她亦察觉到了。
她亵弄他,他却一点也不生气,反而为她做来爱吃的糕点。
而他的那种“不生气”,分明和一直以来的淡然是不同的。
自她昨夜回房,他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就总有着极轻微的、可能连他自己也没察觉到的……恻然。
而此刻,夫君仍是用那种略带恻然的眼神看着自己,想也没想,就应着她说:“好。”
他这副模样,就好像……
在哄着一个将死之人。
愿意包容和满足她的一切遗愿一样。
夫君是修仙之人,他一定是看到了一些自己尚不能看到的东西。
但他看到的,究竟是什么呢?
或许,就是昨夜自己错过的那片星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