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无窗,天色暗下之后,便只靠几支烛火撑着一点微弱的光亮。
夜来无事,璃音也没有躺下入睡,而是盘膝端坐在榻上,温习着夫君教给她的入定、以及吐纳运气之法。
而就在她榻旁,还另摆着一张小榻。
一个宫人嬷嬷面朝她侧躺在上面,双目虚阖,手里抓一把大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每隔一会,便把眼睛睁开条缝,向璃音眯觑一眼,见人还在,便又耷上眼皮,打会儿小盹,静静盘算着下一次的突击检查。
天子怕圣女跑路,派人监看,璃音可以理解,但这监看得,睡觉都不放过,叫人从早到晚,是一点隐私也没有,未免也太夸张了!
璃音在心里不自在地叹一口气,忽觉身旁被褥轻轻往下陷了陷,登时双眸一亮,转过脸,看见来人,就朝他欢喜地笑开了。
夫君。
怕惊动嬷嬷,被瞧出异样,她不便出声,亦不敢有大的动作,所以只能用这笑和眼神,代替了语言唤他。
意思是:他过来,她很开心。
夫君不是第一次来陪她过夜了,早已熟门熟路,对除她以外的人都隐了身形,安静在床沿坐着,只叫她一人能看见。
知她不能说话,摇光便像之前的每一次那样,仔细盯她晶亮的眼神,去猜她眼睛里的话。
好在第一句总是不难猜的,他看她坐得端正,笑了笑,传音问她:“打坐,练得如何了?”
璃音先暗瞥了一眼旁边的嬷嬷,见她仍闭着眼,才转回脸来,对着他一扬下巴,抬手无声地在胸前拍了拍,意思是她很厉害,进展大着呢!
她在天子面前放下了大话,要求祭仪上不设绑缚,可她其实也是怕痛的,很怕很怕……倒时要是熬受不住,在祭台上又哭又爬,那可就台太丢人了!
所以比起害怕,终究还是心底那一点关于尊严的倔强占了上风。
她是个万事都爱准备好对策的人,所以,为了十月初一日不给自己丢脸,也为了能少受点痛,她这一个月来,每晚都会练习入定,努力强健自己的心性和耐性。
只没想到胸脯拍到一半,嬷嬷那半耷着的眼皮突然弹了起来,察觉到榻上的璃音似有动作,微欠了身,竟有要起身看个究竟的架势。
璃音一个激灵,忙顺势把手伸出,去床头小案的碟子里摸了块绿豆糕过来,咬一口,一面嚼,一面冲嬷嬷赧颜一笑:“……饿了,垫垫肚子。”
嬷嬷半撑起身子,探视的眼睛扫了一圈,又盯着璃音看了好一会。
按规矩,半夜里是不该进食的,但想到这位“圣女”的归宿,又眼见着小姑娘平日里乖巧,嬷嬷心下一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重新摇起扇子,耷了眼皮躺下,随她去了。
绿豆的清香,无论何时咬进嘴里,都是叫人舒服的。但手里是最后一小块夫君做的绿豆糕了,璃音看一眼空了的碟子,迟迟舍不得咬下第二口,只把手中这块拈在手里,轻轻嗅着。
这么热的天气,糕点本也放不长久,两天就不能吃了,这样能抚慰她心燥的绿豆香,就没什么办法,能让它留得再久一些吗?
少女缓侧过眸,略带遗憾和低落的眼神,就这样向身边的夫君飘了过去。
这明显是不高兴了,摇光立马凝起心神,认真去读璃音眼底的情绪。
每次过了那打招呼的第一句,少女接下去的每一个眼神,便都像一场考试,小娘子看着乖巧,其实脾气大着呢,这要是考不合格,可是要出大事的。
好在他比她想象的要更了解她,是以她的心思,他并不难读懂,他看少女轻嗅着绿豆糕的模样:“喜欢这个香味,想能时时闻见?”
夫君真厉害,她在想什么都知道,璃音抿出一点笑,冲他一点头。
猜对了,摇光也笑,想了想,传音给她:“不难,明日我给你带一些过来。”
香味也是可以带一些过来的?
但夫君神通广大,璃音毫不怀疑地雀跃起来,在这不剩几个明日、最不该期待明日的时刻里,她却笑着,已经在期待明晚的到来了。
看着夫君漂亮含笑的眼睛,她不自禁抬手,伸向了夫君脸上一直覆着的那一张冷银面具,指尖轻触,触到了一片寒凉。
夫君为什么总是戴着面具呢。
是不便示人,还是……真是因为貌丑?
可她实在想象不出,长了这样一双眼睛的人,能丑到哪里去。
她都要死了,若到死都没能看上一眼夫君的样貌,那下辈子他若食言不来找她,她岂不是连追杀都不知该照着哪一张脸去砍!
思及此,璃音唇一抿,指腹悄悄后移,抚上了男人面具和下颌处扣得严丝合缝的那一条边线。
男人察觉到了,原本含笑的眸光似乎顿了顿,数息后,还是轻轻偏过头,第一次,躲开了她的触碰。
小气鬼,把脸露给她看一眼都不肯!
璃音唇线一下绷得死紧,但还是收回了手,没有硬上弓。
只是看向男人的眼神,难免不友善了起来。
大小姐的脾气还是上来了,不过才刚翻上一点,就听灵台里摇光轻笑一声,手被他抓过,轻轻按上了他修长的颈……
然后她的手就被他温热的掌心包裹、指引着,在他颈上缓缓摩动起来。
璃音脸一热,忙把手缩了回来。
这人真是,自己现在又没被下药,谁要摸他了!
璃音瞪他,他却只是笑着给她传音:“阿璃想看的,以后都会看到的。”
说罢起身,璃音知道他这是要走了。
虽然清楚他这是在多留时间让她练习入定,但这么快就走,璃音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偏这时候嬷嬷又把眼皮弹了起来,璃音只好正襟端坐,拉一拉小手也不行了,早知如此,夫君刚让她摸的时候,她就该使劲摸个够本!
看少女后悔又难舍的目光,摇光笑了笑,趁机伸出手去,在她柔软泛红的耳垂上□□流连了好一会,欣赏着她微瞪着自己、痒又不敢动的样子,笑着给她传了一句:“娘子实在想我的时候,可以抬头看看星星,我就知道你在看我了。”
璃音在嬷嬷打探的目光下强忍着不动,恨不能用眼神踹男人一脚:快走吧你,自恋狂,谁要想你!
等男人真走了,她扫一眼黑黢黢、空荡荡的殿内,又撇嘴:这里连个窗户都没有,叫我去哪里看什么星星。
第二天夜里,夫君如约过来时,给她带来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小香囊。
接过来,扑鼻都是绿豆幽淡的清香,解开抽绳一看,原来是满满一包晒过的绿豆。
璃音拈起一颗,左看右看,绿豆小巧可爱,被晒走了水分,看上去可以保存很久的样子。
她将绿豆香囊系在腰间,每日佩戴着,直戴到九月廿四,从这一日开始,她需潜心斋浴七日,不再被允许探视。
夫君开始每晚都来,也不再急着走了,只要她用眼神留他,他就会陪她坐上一整夜。
七日后,祭坛高筑,鼓铃大响,璃音被宫人们换上素白的祭服,清妆打点,坐上了驶往惘山之巅的华美车舆。
十月初一,秋分都该过了的天气,此时却在高空炽日的照射下,翻涌着滚滚的热浪。
地面上,树杈一般的皲裂随处可见。
有不少百姓顶着遮阳的斗笠,都跑出来看圣女的车撵,而当人们好奇地凑来,看到的却是一个姿容清丽、眉目沉静、年仅十六岁的小姑娘时,都不约而同噤了声。
如此年轻啊,那张端凝肃穆的脸上,甚至还带着少女在这个年纪特有的、尚未褪完的一点婴儿肥。
大家默默目送着,待车舆驶过,忽有一人滚了滚干渴的喉咙,拱起手来,向着车马离去的方向,深深下揖,无声地拜了一拜。
人群寂静,头顶酷热,脚步也俱是能不动就不动,唯有一个看着年岁不大的姑娘,一下从旁边窜了出去,她也不出声叫唤,只追着车撵,一步不停地跑动起来。
秋莺跑得满头满身都是汗,脸上不停有水珠蓄向下巴处滚落,仪队威严,她不敢冒然高声,扰了礼制,但她没有探视小姐的资格,更不被允许参加皇家祭祀,唯有这一路,唯有这一路上,她还可以再送小姐一程、再多看她一眼。
她就随着缓缓而驶的车队,不停跑着,跑着……
直到某个心有灵犀的一刻,小姐忽然侧头,看见她,微怔之后,给了她一个极轻极浅的笑。
而后很快便挪开了视线,端视前方,再不旁视。
圣女不可乱了仪态,在这一天里,哭或笑都是不被允许的。
有泪淹没在如雨的汗珠里,像是最后一个执念忽地断了线,见到那一个笑后,秋莺脱力般停下步子,目视着车队彻底驶远,在视线里消失成蚂蚁般的一个小点之后,猛地跌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九天,本来再有九天,就是小姐十七岁的生辰了。
她自己不记得生日,小姐就说把自己的生日分给她。
所以小姐每年十月初九的生辰,她们都是一起玩闹、一起过的。
只是今年,还有以后的每一年,她都再不会来陪她了。
秋莺撑伏在高温热烫的地面上,掌心很快被烫成了通红一片,可她无知无觉,只是一直在想:没有了小姐,她自此,也就再没有生辰了。
*
山路早已铲过,一路无颠无簸地抵达惘山之巅,天子携诸臣皆身着祭服,早已肃列于祭坛之下。
一声声高昂的诵喏传来,璃音随司天台监指引,一步步登上高高的祭台,于满台薪柴之上,端坐而下。
巫觋们又在高声唱诵着什么,明明近在耳边,但却仿佛隔着千万重的渺远,璃音一句也听不真切。
酷烈的日光直往身上晒,像兜头罩下了一个无论如何都逃不脱的巨大蒸笼。
再喝不到秋莺藏给她的冰饮子了。
璃音这么想着,最后看了一眼百官列队中,正身着祭服、随天子叩拜的父亲,在他起身向她望来的前一瞬,她无情无绪地收回视线,在十月胜似酷刑的热浪中,慢慢闭上了眼睛。
按着晚上随夫君练习了无数遍的吐纳之法,她深深呼吸了几下。
昨晚,她用眼神警告夫君不准来看了,也不知他读懂了没有。她会死得很丑、很难看,别人来看她都无所谓,可就是不想给夫君看见。
他嫌她丑,约好的来世也不来找她了怎么办。
手中攥紧了偷带出来的小香囊,璃音呼吸渐转轻慢,终于,在热风扑面不停的闷燥中,阖着双眼,缓缓入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