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乘着驴车一路向北，走了约莫一个个时辰，绪和已经被晒到有点神志不清了，面前遇到的第一个村子便是小湾村。

驴车吱呀呀驶过村口时，绪和看见几个孩童正在干涸的池塘边玩耍——他们用枯枝在沙地上画着什么，笑声清脆地回荡在暮色中。

绪和感到惊奇，这小湾村旱成这样，孩子还有精力玩？

“这个村子就卖两桶。”陆照临勒住驴车，指了指村中央那棵半枯的老槐树，下面坐着一个正襟危坐，看起来颇有几分威严的人。“那人瞧着似是村长，咱们找他试试。”

那精瘦的老汉正用粗糙的手指编着草鞋。见有生人来，他眯起浑浊却温和的眼睛：“沙驼帮的水？老规矩，一桶水一两银子。”

绪和注意到，尽管村民们面黄肌瘦，但家家户户门前都摆着陶盆，里头栽着耐旱的仙人掌和沙葱，嫩绿的芽尖倔强地挺立着。

此时，村内晒谷场方向传来清朗的诵经声，十几个村民围坐成圈。此时方是初夏，晒谷场内一片平整，正是集散的好去处。

之间那中央站着个身形挺拔的僧侣，古铜色的脸庞上虽有风霜痕迹，眉眼却透着慈悲。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腰间挂着的一串铜铃，随风轻响时宛如清泉叮咚。

“那是苦行寺的武僧无殇，修行颇深”，老村长顺着绪和的目光解释道，“每月都来给我们讲经送药。”

三人交易完，便带着车走到边上，然后想要去听听在讲什么。

众人看到他们带着水车来，带有几分渴望，但是却又止住了自己的念头，然后继续看着这位僧人。僧人看到他们来，看了一眼水车，便邀请他们坐了下来，然后继续传经。

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女孩从人群中钻出来，红扑扑的脸蛋上沾着沙土：“无殇师父，极乐是什么样子的呀？”

旁边一农妇叽叽喳喳道：“那必是永远有吃不完的白米、精面、蜜糖……”

小女孩歪着头：“哇！那该有多快乐啊。”

然后顿了几秒，小女孩又问：“可就像我们现在天天吃糠水，刚吃觉得不错，但是没吃几天就腻了。到时候有了吃不完的这些，就不会腻了不想吃吗？那时候要是不想吃，那还能算极乐吗？”

人群发出善意的笑声。无殇也不恼，轻轻蹲下身，铜铃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清越的声响。他平视着小女孩的眼睛：

“小施主问得好。若是没有吃的，但是如果喝多了，也会腻。”

“因为我们的心……”，无殇的手指在沙地上画了个圆，“装进一半时觉得满足，装满了时又嫌不够。”

“所以太阳神拉娅说，人生是苦海。”

绪和看见村民们不约而同地摸了摸手腕上的麻绳——那些粗糙的绳结早已磨出深褐色的血痂。这似乎是当地的一种信仰，平时让自己的□□多受一些苦痛。

“苦有两种。”无殇撸起自己手臂盖着的僧袍，露出手腕上同样深深浅浅的疤痕：“这是'苦苦'，就像饥饿、病痛、离别。”

他又指向晒谷场边一株将死的野花，“那是'坏苦'——花开时你欢喜，但是花总有谢的时候，你就会难过。由欢喜竟然能带来苦的感觉。”

众人仿佛醍醐灌顶。

绪和和陆照临坐着听了许久，觉得确实说得有道理。

“现在受的苦，都是在消过去的业。待到苦业消尽，便能往生真正的极乐——那里没有‘有’，自然不会有‘无'；没有‘得'，也就不会有‘失'。”

小女孩似懂非懂：“哦……那所以极乐是不是很幸福很幸福啊？”

无殇的声音传来，在风中，似乎缥缈无比：

“当然。”

众人听了后，面上都浮现出期待与幸福。

就在众人沉浸在这份憧憬中时，无殇继续引导问道：

“诸位施主，我有一问——倘若有一碗清水，放在烈日下终会蒸干，埋在深井中终会腐坏。如何才能让它永远不枯竭？”

晒谷场上一片寂静。老村长捻着胡须沉思，几个妇人面面相觑，连方才伶俐的小女孩也皱起了眉头。

“看来诸位还需参悟。明日此时——”

绪和正想开口，说融入海里不就好了，只听得——

“泼在地上。”

夕阳的余晖为晒谷场镀上一层金色，人群外围，一道修长的白色身影静静伫立。

那人一袭素白长袍，在走动间泛着流水般的光泽。雪白的卷发被风微微撩动，几缕碎发垂落在冰蓝色的眼眸旁。他站姿挺拔如松，指节分明的手指间缠绕着一串古朴的朱砂串珠。

众人都是一惊。绪和立刻发现，这人不是昨日的贺见渊，又是谁？？

她心里很复杂，没想到在短时间内见了那么多次他……之前，贺见渊这个名字可是天天被她拿在嘴边骂呢……

陆照临眼神立刻警觉起来。

“这位施主——白发蓝眼，你是——”无殇眯起眼睛，并没有点破来人身份。

白衣人微微颔首，雪色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绪和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他明明神情冷淡，可当他低头看向拽他衣角的小女孩时，眼眸中却闪过一丝柔软。

只听得无殇问：“施主对水永不枯竭之法，有高见？”

他抬头，声音清冷：

“水。渗入大地，可滋养草木。草木吐纳间，水汽升腾为云，云降为雨——”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如此循环，方为不竭。”

晒谷场上一片哗然。

“胡说八道！”有个年轻汉子啐了一口，“太阳经里明明说水要供奉给拉娅女神！”

绪和细细思酌，其实她的“将水融入海中”与贺见渊的“泼在地上滋润万物”，观点很像，区别在于，贺见渊的多了一个这杯水，其实可以用来滋润万物。

无殇嘴角浮起冷笑：“施主的高论，倒是别致。”

“今日传经到此。明日未时，继续讲《太阳经》第三卷。”

他深深看了那贺见渊一眼，然后离去。

暮色四合，最后一缕霞光为那少年镀上金边。就在他转身欲离时，忽然驻足，回首望来。

冰蓝色的眼眸穿过纷扰人群，准确落在绪和身上。

那一瞬，绪和仿佛看见雪山之巅的冰湖忽然泛起涟漪。他的白发在晚风中轻轻浮动，衬得那双眼睛愈发清透如琉璃。

“你腰上还出血吗？”

绪和呼吸一滞，然后摇摇头。只见对面那少年微微点点头，然后转身便走了。

“看呆了？”

陆照临的手突然横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绪和猛地回神，发现他早已走远，只在沙地上留下一串浅浅的足迹。

“眼珠子要掉出来了。”

绪和耳根发烫："胡说什么！我只是...”

“呵呵，他也识趣，但凡他多留几秒，本公子现在便砍了他。”

绪和惊讶地看了一眼陆照临，为何感觉他对贺见渊敌意那么大？甚至比她一个绿叶，对红花的恨意还大？

远处，贺见渊的白色身影已然融入暮色。

夜风骤起，卷着沙粒掠过晒谷场。陆照临一把拽过绪和的手腕：“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