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与谢野晶子发了会呆。她盯着水杯里的“酒精”看了许久,接着恍然意识到自己还在讲述。她定了定神,继续说。
“森鸥外的解剖课越来越频繁,他想用实验课代替理论课,达到更好的理解效果。有了我的异能力,学生对解剖课逐渐失去了应有的尊重,手法越来越散漫,对动物来说几乎是场虐杀。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件事,还在为我的付出沾沾自喜。”
“学生中有一个笨蛋。明明他比我大四五岁,却笨得要死,每次解剖结果只能说差强人意,心偏偏软得出奇。他很感激我救下了那么多生命,送我异能力做的金属蝴蝶头饰,还称我为‘天使’。”
她的指尖拂过头上的金属镂空饰品,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问:“你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说我是什么吗?”
“我说你是拯救人的天使。”我回答。
那时的我,根本不明白,医务室的学姐为什么会露出那样悲伤的眼神。
她撑着额头苦笑:“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都这么说。可笑的是当时的我真的对此感到欣喜,没有意识到无限制的治疗本就是一种残忍。”
“他有一块金属立牌,我每替他治疗一次实验动物,他就在上面刻“正”的笔画。学生们也对我很尊重,我以为我能一直成为所谓‘天使‘’。”
“国际医学疾病竞赛临近,森鸥外加强了集训强度。每天几乎从早解剖到晚,没有丝毫停歇,为了让学生更清楚地理解伤口的愈合过程,森鸥外有时会让我反复治疗濒死的动物,只为了痊愈的一瞬间画面。集训强度越来越大,大家都消受不起,可森鸥外没有丝毫改变,依旧我行我素。长时间高强度的解剖让学生的精神状态迅速变差,就连我,也几乎天天梦见蠕动的内脏和血淋淋的伤口。”
“更糟糕的是实验动物们,被反复的解剖研究让动物麻木萎靡,停止进食。那时我经常留在实验室,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向实验动物发动异能力,看着它们明明拥有健康的身体却依然死去,一批一批动物遗体运出实验室,送进来新的实验动物再一只只无端死亡。”
“竞赛在即,学生的精神状态差到极致,他们的怨气不敢朝我和森鸥外发泄,我却能感受到,他们看我的目光和以前截然相反,时常令我毛骨悚然。我之前提到过的那个笨蛋,无法忍受这样的折磨,这时自尽了。”
我呼吸一滞看向她。与谢野晶子无奈地笑笑,“不幸中的万幸,自杀未遂,但影响很坏,他因此退学,下落不明。”
与谢野晶子的笑容淡了下来,“自杀前,他留下的遗言是——”
“——‘我说过你是天使吧?但实际上,你不只是天使,你是实验室的‘死亡天使’。”
时刻关注着与谢野晶子状态的我敏锐注意到,她的呼吸频率在说到那个人自sha后就开始逐渐加快。直到念完他的遗言,与谢野晶子才捂住眼睛开始调整呼吸。
过了大约五六分钟,与谢野晶子用正常的嗓音道,“他的离开让我的精神开始崩溃,质疑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有意义。我告诉森鸥外我不要再使用异能力,不想再参加医学疾病,他暴露了真实面目,开始逼迫我解剖。其他学生此前已经被我的异能力惯坏了,根本不会考虑麻醉和手法,如果我不治疗,那些动物只能痛苦死去。”
“——那之后,我的异能力「请君勿死」,就只能对着濒死的生物使用了。”
创伤后应激障碍。不必多言,她的经历远比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更加黑暗,再次幻想限制自己的异能力来避免再次受到伤害。
她根本不是中二病,而是创伤下的精神障碍。
“我就这样麻木地解剖、治疗,再解剖、再治疗……循环往复,直至比赛开始。我麻木地作答,以为自己发挥的很差。遗憾的是,出成绩的时候我拿到了赛区金牌。”
“后来我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实验动物本就为医学献身,如果真正尊重生命,就应该严谨实验,减轻它们的痛苦。可我只是一味的治疗,让动物反复经历解剖的痛苦,最后抑郁死去,才得以解脱。”
“我精神状态太差,连全球赛的体检都过不了,没有继续比赛。但这对森鸥外来说已经足够,他打响了名号,一路晋升。集训结束,那些高中生摆脱了地狱一般的实验室,回归正常生活。可是我……依旧留在实验室,森鸥外想让我继续参加其它竞赛为他添彩。”
“你不能脱离?”
与谢野晶子冷笑,“我年龄太小,当成参加竞赛签了太多协议,掺杂了森鸥外的私货。我拒绝继续跟他学习,在实验室白白蹉跎时光,但我的学籍被他扣押,处于休学状态,没办法回到学校。”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又度过一年,一度陷入绝望,认为自己的人生没有任何转机,只能成为他的傀儡。直到福泽老师察觉了这件事,和森鸥外决裂,乱步趁机把我的复课手续办好。我才回归了正常生活。那时候,我加入了武装侦探社,再也没有参加过任何竞赛。”
说完,与谢野晶子把水杯里的“酒精”一饮而尽。她尽量轻松地朝我笑笑。
“我曾经以为自己是正确的,在实验室治疗的时候,听见血肉生长的微弱声音,误以为那是天使的耳语。”她闭着眼微微仰头,似乎在聆听冥冥之中的指引。
“事实上,我错了。那抽条生长的骨骼,分明是处决滔天罪行的绞刑架。”
“我认为,你是受害者。”
“无知即罪恶。”她摇头,“如今,我已无处赎罪。可那些事情,我总是忘不了。”
怀璧其罪。十一岁的善良,困住了六年的光阴。
“你已经在侦探社五六年了,这些美好的记忆不足以覆盖过往吗?”
与谢野晶子想到武装侦探社的傻子们,情不自禁笑了一下,“在侦探社的感觉,怎么说呢……很安详,但行走在阳光下不代表日光永存。有时我在侦探社,也会有自己什么都没经历过的错觉。但过往永远存在,你一吹,就把美好的烟尘吹散了。”
与谢野晶子的紫色眼眸温柔地注视着我,在日光下微闪的紫水晶恍惚带我回到很久之前。那是月考周,寻不到自习室的我呆在医务室自习,与晶子终日相守的日子。莫名地,脑海中想起某日黄昏,沿着未掩的门窗传来广播室的播书,广播室成员低沉的声音念着一段文字:
“许多年过去了,人们说陈年旧事可以被埋葬,然而我终于明白这是错的,因为往事会自行爬上来……”
与谢野晶子突然问我,这是什么书。她很少关注广播,往日嫌吵只会让我帮忙关门。我还挺意外她会这样问,乖乖回答:“《追风筝的人》。美籍阿富汗作家创作的长篇小说,名字忘了。”
“他为什么会写出这段话?”
我皱着眉努力回想剧情,凭着记忆说:“主人公小时候犯了错?自私懦弱,无所作为。”
那时的与谢野晶子没有继续问,放下医书,转转僵硬的脖子,后仰倒在人体工学椅里。我问她是不是最近太累了,与谢野晶子只是长叹一口气。我不明白那日的广播声掺杂着黄昏的气息,怎会如此悲伤,只是默默守着浅寐的与谢野晶子。
是……啊。往事如附骨之疽,阴魂不散。机缘巧合下翻出的一篇报道,可以回溯时光。
“对不起。我的确在无意中伤害了你。”
“是我太激动。往事本就不能随风而逝。”
我看着她说:“乱步学长把你从实验室救出,可你还留在那里,对吗?”
“……你误会了。”与谢野晶子说,“我和你说这些事,是为了道别,并非缅怀。”
我睁大眼睛。
“我不能改变过去,唯有决定未来。我不想否认自己的过错,但这些事总要有个了断。”与谢野晶子撑着头,朝我笑一下:“这是你……告诉我的。”
时隔六年。她再次听到天使的耳语。
与谢野晶子起身走到窗前透气。
我看着桌子上的空酒精瓶,问,“晶子,你喝那么多酒,没问题吗?”
她摆手,“没问题。”如果不是医务室禁烟,她甚至想来一根。
好吧,我察言观色,琢磨着问:“你现在感觉如何?”
“怎么说呢?”与谢野晶子哑然失笑,“畅快吧。如果不是你翻出那个报道,我根本不会意识到自己已经自由。”
“其他人不敢提?”
“一点不敢。”与谢野晶子撇嘴,“害怕我把他们解剖。”
我安静一瞬:“……夸张?”
“不是。”
我心有余悸地摸摸完好的身体。我就说上次在医务室感受到的杀意不像假的吧!!
与谢野晶子的果决超乎我的想象。莫名地和好后也就没了什么忌惮,我在医务室窗边观察着那束花。渐变的粉紫色晕染,还带着小雀斑,俏皮可爱。我笑了笑:“粉天使百合。”
与谢野晶子走过来,带着几分嫌弃地说:“打理起来太麻烦。”
“只是给花洒洒水啦。”我无奈,“算了,交给我吧。”
她“哼”了一声作为回应。
我抱起花束,想起来一件事,不忘初心继续问:“对了,你会参加生物竞赛吗?”
“会咯。毕竟是众望所归。”
我由衷地笑道:“太好了。”
“谢谢你。”
声音太小,我根本没听清,专心低头嗅花香。开窗通风那么久,它的味道早就淡了,凝神细闻,才能闻到那若有若无的清香。
仿佛聆听到天使的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