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要长住,要带的东西不少,我决定开车去乡下。早上出发中午到,差不多四个半小时车程。但不赶时间,我中途绕道去神社做参拜,倒不是担心奶奶的身体。姑妈和箱根的温泉水一定能让她好起来。我的忧心不会是轻易随波而去的。已经发出的邀请不能回收,士道一定会来乡下找我。他很敏锐,被他发现异常就糟了。
在服务站稍作停留,吃点东西,我拿出纸笔。手动起来,就算只是无序地排线,画出没有规则的图案,注意力也会被动集中,然后就可以好好梳理思绪了。
首先……
我想了想。
【首先,沼崎对我造成严重精神创伤,这种影响仍然残留,表现为睡眠障碍、习惯性焦虑、情绪低落、难以合群,伴有创伤经历闪回的症状。】
创伤经历闪回。写到这个词时我稍作停顿。这个词很专业,本来我不会了解到。沼崎把我的生活搞得一团糟,为自救我做了大量阅读。考虑过心理咨询,但一想到医院医生对沼崎的默许和纵容,我对包括咨询在内的一切治疗行为都产生回避心理。连同司法系统,我对它们感到更加悲观。沼崎让我亲身感受社会深层的丑陋和腐败。可即便被目睹,被揭示,都不意味着有一场肃清的风暴会掀起。
在格差社会,这些问题不存在彻底的根除,也不会有回归的初衷。但一定会有下一个高坂女士,下一个森永学姐,以及下一个我……
不,不能再这么想下去,不然负能量又要像鬼一样把我缠住。
我使劲摇头,在这条记录下面做备注。
【一个身体健康的乞丐比一个疾病缠身的国王快乐得多。健康是第一位,健康的身体,健康的精神。心情平静,意欲温和,足够善良,保持求知欲,对自然有敬畏。】
【世界上有许多东西是不需要的。欲望永远无穷大。别去焦虑,焦虑不如晒太阳,不想晒就去睡一觉。还有记得按时吃饭。】
没有主题,没有规则。我只是想到哪里写到哪里,有时唯心,有时唯物。怎么放松就怎么提笔。等我发现自己开始罗列经典恐怖片和游戏名单时,我知道,该进入下一个阶段了。
【略过沼崎,过去式,不值得再提。】
【言归正传,士道龙圣】
眼前闪过他的身影,有无数种神态和动作,极富张力,让我感到他旺盛的生命。这种感染力仿佛与自然相连通,超越了个人能量的范围。他的意志既不遗传自父亲,性格智力方面也不遗传自母亲。姿容以外的方面,他是一个新个体,新得难以解释他为什么拥有如此特殊的激情。贪欲最大,态度最蛮横,以便他追求他的目标。可我讨厌不起来,他那样的激情,反而让我憧憬。
就当,就当爱神是盲目的,带着杀人的弓箭,变化无常的翅膀。但无论如何,我陷入恋爱,愿意被杀掉一部分自私的利己心。因为我喜欢这个令人头疼的坏家伙,我要腾出空间把他的毛病一并兼容了。
【龙圣会出现,重聚来得比我精神上感受到的更快。
但我对他的归来,感情和身体态度之间存在错误。原因来自沼崎,他引发我对异性示好行为的抵触。这是一种迁怒,我理性上可以理解,作出纠正的指示。但身体无法立即做出回应,至今有延迟。
我确定短期内不适应与他四目相对,肢体触碰仅能停留在无意识的摩擦,带有目的性的行为,如牵手、拥抱,还有更亲密的
我很抱歉,我暂时
做不到
没有任何不欢迎,拒绝他回来的意思,但想念和抵触的情绪在我身上并存。很糟糕。这股否定的意识脱离我的控制,我无法停止它的续存和蔓延。
不知道这能不能称作一种瑕疵,但我确实无法履行恋人的全部义务和责任。我需要时间,还有尽可能高明的遮掩,然后尽我所能去弥补他在这方面的不尽兴。】
*
在神社做参拜时,接到家里电话,让我等会儿上路时开家庭直播间。大概是不放心我独自开车,路程太远了。奶奶也会看直播。乡下还有几亩玉米和小麦要收获,虽然提前和街坊打过招呼,他们会帮忙采收,不需要我费多大力气,但事后要送去的谢礼要认真准备。可是奶奶,我已经考了农用拖拉机驾驶证,加上持有驾照,开着农机上公路也没问题。但就算当面和她讲了,她也不会放心我去操作农机。在乡下,种粮食不为售卖,是每家自给自足的口粮,很重要。
爸妈、奶奶、姑妈、姑父、表哥、小舅舅、双胞胎表妹……直播间一下子涌进好多人。我没来得及调音量,耳边一下子炸开,震得我脑瓜子嗡嗡。
“姐,可以找你问题吗?”
“不可以,找别人。”
“开慢点,注意安全。”
“知道了,姑妈。”
……
我把音量关掉,再给车载摄像单独设置频道。他们随意观看,可别影响司机开车。等绿灯时,我视线掠过屏幕。评论刷得飞快,他们在聊今天中午吃什么。弟弟妹妹偶尔抖机灵,说一些会招来误会的话。听说刚上初中的远房表弟在做游戏主播,偷他爸的身份证通过了实名认证。青春的向往或虚荣的欲望,受限于经历的不足,多少都有一种幻想色彩在里面。所以我不觉得表弟犯了天大的错,顶多要挨一顿痛打。
绿灯亮了。我重新目视前方,没有留意到有人被奶奶邀请进入直播间。直到我到达目的地,退出摄制,也没有发现他一直都在看。
*
去野口家的便利店买豆沙小餐包和酸奶,再来一只鸡蛋,午饭简单吃一顿。
我把下午的行程规划满当,重点是去农机租赁处和社区委员会说明情况,我持有驾驶证,可以参与麦子的采收。至于奶奶的玉米地,可能赶不及在龙圣抵达之前完成全部采收。以他的个性,他是不愿意待在一边什么都不做的,一定会参与进来。另外,奶奶提到的鸡圈翻新,堆放农具和杂物的屋子需要检查防水,有时间再给冬天准备新的木柴……有些事不是她提的,是我凭对过去夏天的回忆,主动提出来的。
已经不是一年里最热的时候,但天空仍在燃烧,戾气横生。太阳火力全开。我走路回去,不到一刻钟,已经背汗湿如泼。我望见水田里有人影晃动,抢插双晚秧禾。二生稻产量不高,但打出来的米雪白好看,煮饭绵软,留有回甜。有年长的老者认出我,分我一把空心菜和半篮子辣椒。我站在田边和他聊天,田里的水如同煮沸,热浪熏蒸。我眯着眼睛,感觉喘不过气,他却习以为常,一脸淡然。汗水从额头淌下,就用搭在肩膀上的毛巾飞快揩抹。奶奶不种水稻,但我很快也会像他这样在田间呼吸滚烫的空气。
第二天早晨,天刚亮,我在闹钟响起之前睁开眼。昨晚又没睡好,可能是突然换了环境,还有乡下夜晚特有的声响在吵我。像是狗叫、虫叫,大量植物在风里哗啦啦作响,这些声音对我来说有些刺激,像木棍在戳我的神经。
在平日饭量的基础上,我逼着自己再吃一个馒头,一个鸡蛋。整个上午都要收麦子,偏偏壮劳力又少,一定大忙。而且说不清能不能按时吃午饭,丰收就是和时间抢时间。
乡下不是平原,麦田菜田都有坡度,形状不规整。为争取收成,边边角角都种有作物。这部分麦子必须人为收割。农机没有人灵活,它只能直来直去。但总体来讲,农业机械化还是帮了大忙。麦叶质地坚硬,麦芒又带软刺,隔着手套还能感觉到。要是全程徒手对付,非得弄得人流血。所以就算对付边角的麦子,不仅要戴手套,还要穿长袖长裤。今天也热,上午就超过35度。炎炎烈日下,什么都不做照样汗流浃背。
半面坡的麦田被收完,算不上很累,但是极口渴,腰酸痛。没让几位上年纪的邻居弯太多腰,接下来一段时间还有各种事情要麻烦他们。有来有往不欠人情。
半自动收割机把麦粒和麦秆分拣出来,麦秆被打碎还田,接着补一次肥,用腐熟的粪水和草木灰。这个机器做不了,要人工。其实也不是机器不能完成,这么做是出于对土地和山里神明的敬畏,同时要念一长段祈祷语,保佑明年也有好收成。
麦子拉去磨粉,十斤麦子能磨四斤半成品面。
路上遇见野佛石像,供奉一束麦子。在乡下这样的石像有很多,伫立于野间,作为地域的守护神,或是路标。我对民俗没仔细研究,神明太多了,同一个神还有不同叫法。八百万又八百万,像在做乘法。就像随处可见的打碗花,牵牛花,到处攀爬,篱笆多高,墙多高,它就爬多高。我分不清哪朵花出自哪根茎秆,但觉得花好看,颜色润润的,看了让人心里感觉平静。
很远就闻到油坊的浓烈香味。那口巨大的铁锅和小时候看到的一模一样。也记得夏至的时候,也是榨油的时候,男人们只穿裤衩,推动悬吊的长木重重撞向木榨。菜籽油黑得发亮,顺着油槽汩汩流进大缸里。再往前走几分钟,就是做挂面的地方。
小学同学家里是做挂面的,作坊里的情景也和我记忆里一样,只是换了一批人在忙碌。我看到他了,他也认出我。他高中毕业就继承家业。这个曾经用圆规扎我的坏小子,现在已经是一个做事勤快,有责任感的大人。奶奶吩咐,新磨的面粉要拿一些做挂面。
做挂面看天干活,除非下雨,作坊一刻也不停息,更是要趁着连日天晴晒面。院子里排满成排面架子,他把最后一排挂上面条,留我吃便饭。南瓜花裹上面糊,加小葱、加鸡蛋,放进锅里油炸,配点酸豆角和黄瓜,喝两大碗凉好的稀饭,这就是一餐。我不觉得简陋。坐在树下,看着挂面像洁白的手工布,在蓝亮的天空下一匹匹飘拂起来。我感觉被犒劳,深深满足。
他再送我夏至做的杨梅酒。梅子不入口,泡酒倒是很好。等天彻底暗下去,我真的可以躺下来休息,我给自己倒了一杯,里面加两勺蜂蜜。很好喝,我含了很久才舍得把酒液压向嗓子深处,一点一点咽下去。也是在这一刻,我才完全放松,有大把时间和闲心胡思乱想,想糟糕的5月和6月,想学姐,想高坂女士,想三八三十二的俊介和他家的便当店。农机驾照实在太好考了,几乎可以一周突击过关。
又突然想起今天没去菜田,于是我打着手电,带一只大篮子溜出去。青蛙和狗比谁的声音更大,晚上吵吵嚷嚷的。再摘两根黄瓜,蚊子聚拢过来。我觉得它更吵更烦人。可我舍不得走,总觉得还要多摘一些,茄子和番茄都长得鼓鼓囊囊,明天再摘可能就要开裂。奶奶还种了紫苏、苦瓜和秋葵。大丽花生长的地方,新长出高高的唐菖蒲。我摘了两支,又看到下面还有百日菊在开。用脚稍微把花丛扒开,蚰蜒被手电筒的光吓得乱爬。我一点不怕它。非要说怕,也是怕它趁我睡觉钻我耳朵里。
或弯腰,或思考,被蚊子打搅就挥手,不断跺脚。手电筒摇晃,无意朝天上投去一束光芒。银河在头顶,一抬头就被倾轧,星星像大雨落在身上。我静默,仿佛连呼吸也没有。变成一件物品,是木头,是石头雕刻的,暂时超越人的集体,也没有了人的烦恼。直到我躺回床上,这种开悟,或通透,一切归零的感觉还在持续。
天亮,继续收麦子,收完自家还有别家。麦子未结束,玉米陆续开始,同时有瓜果蔬菜。喂不饱的牲畜,乱跑的鸡,流浪的狗,偷鱼的猫。总有东西让我分心又专心,随着每一个钟头的流逝,我进入无暇自顾的重复,重复劳动,重复很多之前没做错的事情。我汗如雨下,被晒得发红发亮,亮得那些焦虑无处躲藏,再也不能赖在心里不走。我行走在田里,在路上轻轻浮起来,在空中看见自己滚烫的勤快。
晚上,院子门口堆起土台,铺好芒草叶。以黄瓜为马,以茄子为牛。在夜色中点燃一堆火,这样爷爷就不会迷路。虽然我不乐意他看见自己现在这样子,但奶奶嘱咐了,盂兰盆节要做好迎火的仪式。今年我负责接他回家。
倒是来个人来接我啊。我也觉得自己的灵魂需要被指路。
*
早上醒来发现胳膊后颈又疼又痒,撕下一块死皮,才知道自己被晒得不轻。室外待不了,留在出租农机和卖种子的店里帮忙记账,修修家电,给点意见。从前和我玩的一个女孩子,她在读护理专业。她给我做应急处理,用毛巾冰敷。炉甘石洗剂的味道微微发涩,液体带着粉调,我很喜欢。我说家里院子的角落有两大窝芦荟。她说不能拿芦荟涂抹,转头给我两支表皮生长因子凝胶。等太阳落下,我正式出门。这个季节这个时间,正是一年里黄鳝最肥美的时候。
爷爷还在时,教我用竹签穿蚯蚓。竹签泡过鸡血,很腥,黄鳝会被味道勾出洞来。本来我想试试徒手去抓,摁住头腮它就溜不掉。但我手上抹了晒伤药,不能抓也不能掏,只有拿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