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我和纪春山有将近一年没见了。他有一种让人无法评价的分寸感,既然分开,就鲜少联系,甚至会刻意回避和我见面。仿佛是给了十足的空间来成全分开这件事。
如今他到吴城,因为我留了几天,我很开心。我这几天休假,带他在吴城水乡逛逛。
晚上,我躺在床上,一想到纪春山和我在同一个城市,心里就莫名安定起来。
——哥哥,睡了吗?
——刚洗漱完毕,躺下了。
——明天早上我来接你,你早点休息。
——好,晚安。
他的回复简洁,多一句话都没有。或许是分开久了,他也真的淡然了,爱意渐渐散去,回归到友情亦或是亲情。
我问了他的护工,他这次过来带了两部轮椅,一台电动的,一部手动的。我想了下,我的小车子没办法放他的电动轮椅,就和护工说明天用手动轮椅。护工说明天看他的意思,有时候他犟起来谁也没辙。那我估计我接上他到处我游玩的计划要落空,因为他肯定固执一定要用电动的,因为这样他方便,他一向不太喜欢我推着他。
第二天。我到宾馆房间时他已经洗漱穿衣完毕。他今天白色T恤配了一件卡其开衫,咖色的裤子,白色的球鞋,显得很减龄,也很清爽。
见我进来,纪春山打量我,笑说:“头发短了,穿裙子像个高中生。”
我切了一声。
“今天让你坐坐我的车。”
“好,命就交给你了。”他玩世不恭嬉笑着。一如从前。
护工帮助他上车,坐在副驾上,又把轮椅折叠好放在后备箱。护工坐在后边,不放心地说:“柠柠小姐,慢点开。”
我本来不紧张。听他这么一说,反而紧张起来。纪春山好像识破一般,说:“没事。大胆开。”
我一路也的确没法放松,余光一直关注他的状态。
“小姐,看路。别看我。”
纪春山目视前方,幽幽说。
我腹诽,还不是怕他坐的不稳,身体不舒服。
到了水乡。
纪春山让护工自己去逛,如果有需要,他会打电话给他。护工也识趣,笑着叮嘱我注意让纪春山别太累,然后挥手走开了。
“柠柠,你今天得辛苦推我了。我猜到你的车不好放电动轮椅,但我又实在蛮想体验一下你做我司机的感觉…所以只能用这个轮椅了。”
“你呀。这么瘦,推着你很容易的。”
我推起纪春山,慢慢向前走。吴城知名的景点,无障碍做的很好,路也很平,推着他信步在古朴的街道上,确实也不算累。
“这好像是我们第一次在异地游玩。”
“是。第一次。”
“说来是不是有点讽刺,我们出游,竟是分开以后。”他淡淡说,声音有点轻,好像很容易被风吹散一般。
“当时你状态不好,别说异地,你出门都不愿。”
“抱歉。”他语气忽然有点郑重。“抱歉柠柠,是我的问题。”
“哎呀。出来玩你怎么还道歉了。”
“好了,我也不道歉了,感谢的话也不说了。你今天是我的小长工,好好给我推轮椅,别一生气把我推河里就行。”
他左手反着伸过来,拍拍我的手臂。
春末水乡,潋滟波光中更添春色旖旎。春花将尽,水中落红,随波而去。岸边的杨柳随着风摆动枝条。
看得出纪春山很高兴。他闭上眼,抬起头,任阳光照在他脸上。他的头发被吹起来,棱角分明的脸,即使坐着也看得出修长的身形,让很多女孩侧目。
纪春山很容易成为人群的中心。自我认识他起,无论什么场合,他好像都很瞩目,很容易成为焦点。
“哥哥,很多女孩看你。”
“嗯。她们猎奇嘛。坐着轮椅,还有小丫鬟推着。”
他没个正形。
路过和棉花糖的摊位。他像个孩子一样,说没有吃过这种彩虹色的棉花糖,要去推他过去买。
“你好,要一个棉花糖。”
我推着他,停在卖棉花糖大叔的摊位前。
大叔看着我们,说:“欧呦,年轻人怎么把脚搞骨折啦。阿叔跟你讲哦,自己手划一下轮椅,又锻炼,女朋友。也不累。”
我正要说什么。生怕这个自来熟的大叔惹了纪春山不高兴。
不料他开口,学着大叔的南方腔调:“阿叔,我腿走不了路的,右边手臂不能动。她要不管我,我可没法子了。”
大叔一怔。给他的棉花糖多绕了几圈,递给他:“年轻人怪不容易。姑娘是个好姑娘。给你们个大点的,分着吃。”
纪春山嘿嘿一笑,道谢,拿着明显很大的棉花糖有些得意。
我有些恍惚。好像又看到我少女时代的纪春山,明媚,漫不经心,又带着孩子般的玩性。
他眨眨眼对大叔说:“姑娘是好姑娘没错。不过,她是我的小妹。”
大叔说:“哎呦,你看我,闹笑话了。”
纪春山笑笑。示意我继续往前走。
我却有些低落。他纠正一个陌生人的误会。泾渭分明。
我没有说话,纪春山却兀自举起棉花糖,挑起唇角说:“尝尝?很甜。”
他的眼睛澄澈坦荡,眼波平静如这水乡初夏的水波,静谧包容。
我如鲠在咽,不知说什么,撕了一点他举起的棉花糖。“嗯,确实很甜。”
纪春山少年气地得意笑着:“你看,我说吧。吃甜的会心情好。”
我转前面把他右手放在手托里,怕人多,他知觉不好,磕到碰到就麻烦了。
他的右手已经有些变形了,肌肉萎缩了一些,看着很无力,也很薄。
他看到我的眼神,开解似的说:“没事儿,长时间动不了,肌肉萎缩是正常的。我最近都有点进步了,我可以微微抬腕勾腕了。”
他的右手微微向上抬了抬,给我展示他的复健结果。我听秋容说他到处参加实验疗法,吃了不少苦头。他这样的动作对于普通人不足挂齿,可以对于他来说却是莫大的进步。纵然再也不复当初,但是看到他好转,我仍旧很欣喜,心里的淡淡不悦也被冲散了一些。
“柠柠,这次看到你,我很高兴。我发誓我来飞白是巧合,绝非我刻意安排。”
他解释。因为他从前过于关心的工作情况,我的进步都是他安排的,我当时很介意。所以今日他这样恳切的解释。
“我知道,是偶然。看到你我也很高兴,哥哥。”
我拍拍他的肩,说道。
“小丫头片子,成熟不少。有点欣慰,也有点苦涩。”他扯着棉花糖,漫不经心说。
“苦涩什么?”
我推着他走在水乡的绿茵里。他气质出尘矜贵,坐着轮椅,来往的人频频侧目。若是从前,他不会愿意这样在人多的景区出现,他从前总是说,那些人的眼神和看动物园的猴子一样。
“我不该过分干涉你的成长。没有我,你似乎过的更好。这一年我隐身,看来是对的。”
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淡淡随着风飘进我的耳朵。
我站在他后面推着他。他脊背的线条很好看,肩颈颀长又有男人的硬朗线条,很是好看。
“嘿,说实在的,柠柠,你剪短了头发我差点没认出你。我印象中你一直是齐腰的长发。第一次见面时你梳着高马尾,发色有点浅。你当时背光站着,阳光照过来,头发外圈有点金色,你脸上的绒毛都看得清。我当时心想呀,哟,小丫头漂亮得像画儿里的人似的。”
他似乎心情不错。吃着糖,随意聊着。
我问:“怎么,现在不好看?”
“好看。但没有以前好看,头发短了,傻里傻气的。”
“瞎说,我同事说我短发很好看。”
“那是他们审美不行。”
“你就那么相信你的审美?”我嗔怪。
“当然。纪春山,青年艺术家。”
“切。”
我和他笑谈,走在古朴的街巷里。我好像有些释然,就这样,也挺好。像是我少女时代的某一天一般,纪春山玩性起来逗我。
我的电话响起。
“庄总。”
“简柠,你哥哥……哦,纪先生明晚可否赏光?我请他吃个饭。”
庄伟要请纪春山吃饭。经常有人请他吃饭,毕竟他是知名艺术家,又有纪家的背景。只是他肯赏光的不多。
“嗯……这个,我要问一下他。”
我挂了电话,问纪春山:“我们庄总,想请你吃个饭,明晚。”
“哦?”他有点意外,顿了片刻悠悠说:“好啊,看在你的面子上。”
我看他心情不错,带着他走遍了这个片区的古朴街巷。一路聊天谈笑,我好像也不觉得累。
纪春山买了一些蜡染布,还有青梅酒,让我挂在他轮椅后面。
“柠柠,我要去一下洗手间。我们就在这里等护工过来。”
我转头一看,后面是公共厕所。吴城的公厕设施很好,青砖黛瓦,与古城融为一体。里面也很干净。所以我对他说:“他过来还要一阵子,我帮你吧。”
他无奈又好笑,坐在轮椅上仰着头问我:“怎么,你要跟我进男厕?”
我抬眼一看男厕的标识。确实有点不好意思。又转念一想,说:“谁要和你进男厕啊。旁边不就是无障碍公厕?”
“好了好了,柠柠,等他过来吧。我实在不好意思让穿着白裙子的小女孩带我进公厕,帮我如厕。”
我哦了一声。
他的神色又一瞬间的灰暗,又很快恢复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