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臣有一事不得不说。”
“世安但说无妨。”
尽管说了要教景泽认识千年之后的世界,许世安却没有介绍各种新奇的物件。她考虑了很久深知瞒不住,端坐在书桌前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景泽。
“陛下以肉身跨越了千年的时间,本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许世安说,“所以这个时代,原本是没有陛下的位置的。陛下是凭空出现的人,在这里没有户籍,也没有身份。”
“所以臣一开始打算,让陛下先歇在这里,待臣找到返回大楚的方法再回去。”
“可也许是时代自己修正的原因,这个世界多出了一个此前没有的人,为陛下预留了一个身份。”
“停停。”景泽捂着脑袋思忖了一会儿,“世安究竟是什么意思,朕怎么听不懂?”
许世安也揉了揉眉心:“简单点说,这个时代自动捏造了一些人对陛下的记忆。陛下与她们根本都不认识,但她们会觉得自己是陛下的朋友,亲人,或者同学。”
“这也就是说……”
“是的,陛下。那些自认为是你亲朋好友的人自然会担心你的现状,陛下整日在臣这里住着的话,她们也许会报官寻找陛下。”
景泽终于琢磨过来了,她顿时不乐意了:“这可如何是好,难道要朕去应付那些百姓?不不不,世安世安,你快想想办法。”
许世安温和地笑笑,安抚起小皇帝的情绪:“没事的陛下,你可以继续留在这里,只要学几句应对的话就好。”
“大概还有三天的时间,会有自称陛下家人的人登门拜访。”
“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学会新的语言实属不易,好在语法几乎没有改变,语调的变化也有迹可循。”
说罢,许世安神情郑重地行叩拜大礼:“臣之所言,多有不敬之处,望陛下恕罪。”
许世安提前道歉是很有必要的,想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学会这时代的官话是不可能的,只能学上几句样板话,勉强听懂日常会被问到的那几句话。即便是如此,为了不出纰漏教学强度也是不小。
如今的官话语调有四种,说得慢一些的话,景泽能勉强听出是什么意思。就算语调不太一样了,词基本还是那些词。
但是有些音节她从没说过,也听不出来有什么不一样。以至于许世安在纠正她的时候,景泽都不知道自己说错了。
上一次这样着急地学习什么不能出错的东西,还是她突然被从宫里叫出来要继承皇位,排练参加登基大典场面的礼仪的时候。
景泽很不喜欢这样,时间压得太短,又不能出错,压力自然大得出奇。
和那时候一样,她同样没有选择。成为皇帝不是她自己的选择,穿越到千年之后的世界不得不在几天内摸清一道语言的规律同样不是她的选择。
可她不得不去做,当皇帝已经是一份美差,再要抱怨就是矫情了。
“为何那么久都没有回家呢?”许世安跪坐在茶几前,以即将来访的人的口吻对景泽提问。
回答许世安已经为她准备好,让她背了下来。
“额,因为,因为我觉得……”景泽清了清嗓子,她想过许世安说过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的话抿着嘴哼哼几声也行,只要能清楚地说几个词显得不像是个哑巴就可以。于是半途沉默下来。
“陛下,我说过不一定需要把台词一个字不落地背下来,是不想给陛下太大压力。”
许世安摇了摇头。
“却不是让陛下彻底松懈下来的意思。”
她才没有松懈,景泽在心里想道。她已经很努力在背了,可这和背文章不一样,她还没能完全熟悉当今的语言。
这就好比她派使者与边疆民族交涉,使者也需要学习当地民族的语言,可没见谁能在三天内就能与异族交涉啊。
明天那冒充她亲人的陌生人就要登门了,景泽也紧张地握紧了衣角。许世安告诉过她如果被发现不对劲的地方,代价是很严重的。
“陛下把手伸出来吧。”许世安说。
景泽咬紧了嘴唇,她不喜欢这样。
人不可以不无师,否则先人的智慧难以传承。传道授业解惑的师长地位是很高的,即便是皇帝,也要尊敬自己的老师。
身为师长,自然保留了一定惩戒的权力。
在景泽还是公主的时候,许世安自然因为她的调皮惩罚过她。但她登基称帝以后,已经很久没再有了。
这可不是什么值得怀念的回忆。
景泽下意识地皱眉,她想拒绝许世安的惩罚。皇帝也需要尊敬自己的老师,但不意味着有人能够惩罚皇帝。只要许世安还以楚臣自称,她就不能违抗景泽的命令。
犹豫了半天,景泽还是把手伸了出去。
她一直遵循着许世安的安排,景泽清楚如果没有许世安的话,她的大楚早就要亡了。
戒尺打在手心,其实一点都不疼。与其说是打,不如说是轻轻的碰触。景泽讨厌的并非是这一点痛感都没有的惩罚,也不是惩罚背后带有的羞辱意义。
在这轻的不能再轻的惩罚后,许世安低下头,将戒尺举在景泽面前。
“望陛下恕罪。”
景泽讨厌的就是这个。
“身为师长,不能教陛下融会贯通,此乃一罪。”
“身为人臣,以下犯上惩处陛下,此乃二罪。”
“二罪并下,陛下仁慈而不能免,否则无以警百官万臣。”
说辞不太一样了,但意思是相同的。景泽看着许世安手中的戒尺,有点蔫巴地扁了扁嘴:“世安不必如此。”
许世安把头低得更深,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不变。景泽知道如果自己不拿起戒尺,对方就会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
她还是把戒尺拿了起来。
许世安再次行叩拜之礼,把身子转过去,依然低着头。
她惩罚景泽,是用戒尺轻打在手心。反过来却不一样,景泽知道,这一下是要打在脊背的。
根据大楚律法,皇室子弟犯错不能惩戒,否则会有失皇帝脸面。但若一点惩罚都没有,恐怕难以教导子辈。
所以便产生了与之相适应的制度,选取与皇子公主年纪差不多的童子做伴读,二人吃穿用度规格相似。在皇子犯错时惩罚童子,以起到震慑的作用。
根据结果来看,这项律法的作用显然不大。有些顽劣的子弟不仅没有被震慑,反而会以体罚童子为乐。
但景泽并非这样的人,她相当尊敬许世安,尽管随着年纪的增长不想事事都听从安排,她对许世安的敬重也是不会变的。
每当许世安低头躬身要她亲自惩罚时,景泽都会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耻感。
她无法直视自己当做的事,也无法狠下心来用戒尺敲打许世安的脊背。
明明她为君世安为臣,可此时此刻,景泽产生了一种被许世安裹挟着往前的感觉。许世安什么都没有说地弯下身子,却是对她的一种无声的逼迫。
偏偏这的确符合大楚律法,论礼教也挑不出过错。
可是景泽还是想,真狡猾啊,世安。
我如何下得去手?
第一次被半胁迫着惩罚许世安时,还是公主的景泽吓得哭了起来。她不肯拿戒尺,哇哇大哭。
许世安保持谦卑的姿势跪在景泽面前,她哭了多久,许世安就跪了多久。
此后景泽狠狠地长了教训,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敢出错。
“世安不必如此。”景泽攥紧了手中的戒尺,在长大以后再面对这一幕,景泽不仅仅是羞愧难当,恐慌无比,还产生了一股说不清的冲劲。
懦弱了一辈子的小皇帝说不清这种情绪,她只知道自己此刻只想把这把戒尺折断,然后强迫许世安起来。
用皇帝的威严去压她,只要许世安还自称楚臣,就不该违背皇帝的命令。
“臣惶恐。”
景泽剧烈地呼吸了几次,最后慢慢平静下来。
她举起戒尺,狠狠抽打在许世安的肩上。景泽没有收着力气,她知道如果惩戒不到位的话,许世安不会起来的。
所以干脆俐落一点,还能少些挣扎。
许世安的身子颤了颤,景泽听到她没能压抑住的闷哼。
“臣,谢陛下隆恩。”
方才许世安为自己定了两罪,也在景泽的手心轻敲了两下,所以惩罚还有一次。
景泽咬着牙齿,再一次扬起手中戒尺。
“世安!”惩罚结束后景泽将戒尺扔到了一边,连忙跑到许世安身边,将她扶了起来。
“让陛下见笑了。”许世安笑了笑,看起来并无大碍。
景泽却是出了一身的冷汗,连气息都喘不匀称。“世安,以后都不必如此了。”景泽说,“此地不是大楚,不必一直遵守大楚的律法。”
“但臣依旧是楚臣,而陛下依然是大楚的皇帝。”
许世安再度跪坐在茶几前,将写好的几份答案奉上:“陛下,时间所迫,不能耽搁了。”
景泽叹了口气,坐回原本的位置。
可是世安,朕看得出你连跪坐的姿势都没有那么熟练自然,为何还揪着这些应当被废除的戒令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