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璃的生辰在四月下旬,槐树开花的时节。
今年司天台预测夏日多雨水,南方恐有水患,这日朝会上提及了防治水患一事,司徒攸又留了司徒璃和几位大臣商议。其实除了往年在北境与北殷有冲突,大容二十年间一直国泰民安,偶有水旱灾害也能高效应对,这次不过是早做准备。
事情议毕,几位大臣告退,司徒攸留下司徒璃,只为多说一句话。
“璃儿,今日你生辰,朕已经派人把生辰礼送去东宫了,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司徒璃微微含笑,行礼道:“多谢父皇。父皇赏赐,儿臣自然喜欢。”
两刻钟后,她回到东宫,手上举着一柄精美的玄黑陨铁长剑,陷入沉思。
“六斤重。”她叹了一声,将剑放回匣中,“可惜了。”
她平日所用的剑都在三斤以内,六斤重的剑,她也只能拿在手上观赏了。御赐之物,又不能拿去熔了铸一柄轻些的。
白棠问她:“殿下,这剑放哪儿?”
“就搁在那银角柘木弓旁边。”司徒璃懒懒道,声音听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皇帝知道她喜欢弓和剑,送的却是她拉不开的弓和用不了的剑。
有时候司徒璃觉得,司徒攸是在借这种方式告诫她,欲戴皇冠必承其重。有时她又觉得,司徒攸就是不上心罢了,毕竟自苏皇后仙逝后,还人没见到皇帝对政事之外的事情上心过。
无论如何,这玄黑陨铁剑的确是宝物,去年赫连骁见了那银角柘木弓都忍不住要拉开试试,若是他见了这剑,肯定也会拿起来好好赏鉴一番。
眼前忽然浮现出赫连骁手握玄黑陨铁剑舞剑的模样,司徒璃出神了一瞬。这剑的颜色与他平日里爱穿的黑色十分相配,舞起剑来定然好看——
打住。
她为什么要想到赫连骁?这柄玄黑陨铁剑是她的,才不许别人碰。
紫樱端着托盘过来,将一碗面放在桌上,道:“殿下,这是小厨房做的长寿面,趁热用吧。”
不想了。吃面。
一碗汤汁浓郁的面条,配上几碟可口小菜,东宫小厨房的手艺一向好,每年的长寿面都是司徒璃喜欢的味道,她用得很满足。
只是从前听闻,三公主每年生辰时,徐充媛都会亲自为她做长寿面,司徒璃有时难免有些羡慕。母亲亲手做的食物,总是更特别的吧?可惜,她甚至不知道母后会不会下厨。娇养着长大的官家小姐,除非为心中在意之人,必不会轻易下厨。
吃过长寿面后,有人来报,飞雪殿的人送了东西来,说是给司徒璃的生辰礼。
司徒璃原本慵懒地坐着,闻言不由得探起身:“快拿进来。”
这是赫连骁第二次送她礼物。第一次他送了赤狐和雪狐毛皮各一张,司徒璃虽喜欢,却仍收在库房中不曾用过。
这次的礼物有两件,一只不大的酒坛,一只小巧的锦盒。
无需打开酒坛,司徒璃便知道里面是青霜酒,她想不出赫连骁还会送她什么别的酒。
“殿下,”白棠开口问道,“这酒,要不要拿去请太医验毒?”
自赏花会后,司徒璃对入口的东西越发谨慎,连带着贴身侍女也成了惊弓之鸟。
司徒璃却并不打算将这坛酒启封:“不必,好好搁着就是了。”
说着,她拿起那只锦盒,打开一看,霎时愣住,随后脸色蓦地一变,将锦盒“啪”地一声摔在桌上。
“退回去。”
紫樱赶紧上前收起锦盒,看见盒中之物,显出惊讶的神色:“殿下,这是……”
盒中是一支精致的金簪,簪子顶部用金丝和珍珠做成片片花瓣状,花心处嵌着一颗硕大的正红色牡丹花状珊瑚珠。那珊瑚珠不是别的,正是去年宫宴上从司徒璃的步摇上落下、又被赫连骁拾到的那颗。
司徒璃不承认丢了那颗珊瑚珠,没有把它要回来,赫连骁竟然拿去打制了一支新的金簪,以这种方式送还给了她。
“这北方蛮人难道不知道以簪相赠有定情之意吗?”司徒璃气得脸色涨红,“怎能如此唐突!”
紫樱安抚道:“殿下息怒,九王子是北殷人,许是不清楚大容的风俗,并非有意冒犯。”
“不清楚才怪!”司徒璃忿忿不平,“北殷和大容风俗相近,也有赠簪定情之说,《北殷风物录》里写得明明白白,他就是想轻薄我!”
轻薄一词重了些,但赫连骁贸然赠簪的确不妥。紫樱默默拿走了那只锦盒,白棠在这时插话道:
“殿下,您什么时候开始对北殷风物感兴趣了?”
“这不叫感兴趣,叫知己知彼。”
知已知彼,百战不殆,乃用兵之道。如今大容与北殷之间兵戈已休,也不知她这兵法用来作甚。
“连着那坛酒一起退回去,现在就退。”她吩咐道。既然要退礼物,只退一件算什么事,一并退回才好。
酒坛和锦盒消失在视线中,司徒璃仍然余怒未消。
“他到底想干什么?他明明知道——”
明明知道,他与她是最无可能在一起的。她需要一个合适的驸马来巩固权位,而他需要与大容宗室贵女联姻,以完成两国和约。
可她为何会因此感到一丝失落呢?
是因为她其实很想喝那坛青霜酒吧?
东宫的宫女把赫连骁的礼物送还到飞雪殿,对应门的内侍简洁地说明来意:“太女殿下说,九王子的礼物她不能收,还请收回。”
赫连骁在殿内,听了内侍的通报,望着送回来的酒坛和锦盒,沉默不语。
他好像……惹她生气了。
送簪子的确是取巧之举,若她因此对他生气,那也是他自找的,怨不得她。
可她连青霜酒都不收么?她先前明明很喜欢的。
他向殿门外望去。又下雨了。雨水接连不断地从铅灰色的天幕降下,落在屋顶上,淅沥有声。容都夏日的雨比北殷多上许多,雨天不便出门,不便骑马射箭,不便在前院点上篝火烤肉。
哪怕雨停了,她也不愿与他比箭,不愿同他饮酒。
于是他仅仅坐在门边,听着屋外的雨声。
这雨断断续续地下着,并不太大,只是全无放晴的迹象。几日后有急报从南方传来,漪州水患,请求朝廷支援。
漪州,是司徒璃的母后苏缃的故乡。
“父皇,儿臣愿前往漪州赈灾。”大殿内,司徒璃上前一步,恳切道,“儿臣三年前曾前往江州赈灾,两地位置相近,水文相似,儿臣有经验,办事会更容易。”
她是有私心的。她的外祖父母已经去世,也没有其他相熟的亲戚,但漪州毕竟是母后故土,到了那里,兴许能找到一些母后早年生活的痕迹。
司徒攸却并不应允,平淡道:“赈灾的事,你做过一次,知道怎么做,就够了。”
“父皇,可那是漪州……”司徒璃试图争取。
“朕有别的差事交给你,需得你留在京城。”司徒攸声音果决,不容置疑,“此次赈灾,朕决定交给瑜儿去办。”
司徒瑜立刻道:“儿臣领旨。”
事情就这样定下。
司徒璃颇为懊恼地出了大殿,停了许久的雨这时又开始淅淅沥沥落下来。紫樱正在殿外等她,带了轿子来接她回东宫。
乘轿子走到半路,仿佛突然感应到什么似的,司徒璃掀开轿帘,望见了旁边的一个黑衣身影。他撑着一把天青色的油纸伞,与轿子隔着些许距离,以同样的步伐往前走着。
司徒璃立马放下轿帘,装作没看见。
赫连骁用余光瞥见了她掀开和放下轿帘的动作,立刻走近几步,语气温软道:“殿下还在生骁的气吗?”
司徒璃从未听过赫连骁用这样的语气对她说话,不禁愣了一瞬。他温和有礼过,也疾言厉色过,但大多数时候都是淡漠疏离的,犹如初冬日风平浪静的湖面,正午的阳光也无法使之带上一丝暖意。
“那日是骁的错,骁向殿下赔不是。”他诚恳道。
司徒璃没有搭理他,却敲了敲轿厢,朝抬轿的内侍道:“能不能快些?”
内侍有些无奈:“殿下恕罪,雨天路滑,属实快不起来啊。”
司徒璃不说话了。她静静坐在轿中,没有再掀开帘子,却仍能感觉到赫连骁在一旁走着,他的油纸伞边缘几乎擦着轿子的外壁。
“殿下——”
又听见赫连骁开口,司徒璃心头火起,提高声音打断道:“王子不必多说了,本宫念及王子不晓大容风俗,不与王子计较,只是往后万不可再乱送东西。”
他怎么就不明白,他们二人本该保持距离的?
说罢,轿子适时地转过岔路口,司徒璃稍稍松了口气,却感到心中空落落的,缓了缓神,方才能分出心力去考虑漪州水患之事。
皇帝圣旨已下,她不能抗旨,这回只能让司徒瑜去漪州了。但她得想办法让人盯着他。按理说,司徒瑜应当不敢做出舞弊贪墨之事,但假若他敢,她想要确保证据确凿。
雨停了几日,又断断续续下了几日,天气方才真正晴朗起来。
司徒瑜离京半月后,从漪州顺利赈灾归来,在朝会上得了皇帝嘉奖。司徒璃冷眼看着,默不作声。
同一日晚些时候,一封密信递进东宫,送到司徒璃手上。她展开信,迅速读完,然后示意紫樱端来点燃的蜡烛,将信放在烛火上烧掉。
“他去墨县做什么?这回墨县几乎没有受灾。”她轻声自言自语。
苏皇后的父亲是墨县县令,墨县是她长大的地方。
难道司徒瑜也想探寻苏皇后的过去吗?苏皇后是司徒璃的生母,并非司徒瑜的生母,他居心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