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到深秋时节,御书房内却早已燃起了暖炉,一进殿就能感觉到阵阵热气。司徒攸一如既往地在坐御案后批折子,兴许是因为石璇玑的药起了效,他的脸色比前几日好了不少,但仍然如往常一般缺少血色。
殿中还立着一人,四十岁出头,身穿红色官服,司徒璃认得他,是大理寺少卿蒋赞。霞屏山刺客一事,司徒攸想必交给了蒋赞调查,他今日出现在这里,大约是因为此事?
司徒璃收回目光,上前向皇帝行了礼。
“免礼。”司徒攸的声音已恢复了往日的力量,他并不抬眼,合上一本奏折,又翻开另一本,“蒋卿,把你方才告诉朕的事再对太女说一遍。”
“是。”蒋赞拱手应下,转向司徒璃,“殿下,臣奉命调查霞屏山刺客一案,当时参与刺杀的刺客除两人被活捉外,其他均已当场伏诛,近日审问后,那两个犯人都供出了同一个人,”他顿了顿,“此人正是殿下。”
乍一听蒋赞这番话,若说司徒璃心中毫不惊异,定是假的。她原本就觉得,霞屏山刺杀之事处处都透着古怪,却没有想到幕后之人的目标竟会是她。但她很快定下神来,开口道:
“所以呢?蒋少卿不会因为那两个犯人的一面之词就认为本宫与刺杀之事有关吧?”
“若仅仅因为那两个犯人的话,自然不会。臣今日前来是为了向陛下请旨,请殿下协助调查。”
“协助调查,不是审问?”司徒璃轻轻挑眉。
“殿下这是什么话,臣只是有几个例行问题需要殿下回答。”蒋赞摆出一副恭敬的模样。
“蒋卿想问什么,当着朕的面问就是。”司徒攸在御案后道,“来人,拿纸笔记着。”
“第一个问题,刺杀发生时,殿下身在何处,在做何事?”
“本宫当时在与洛将军比箭,观赛的各位宗亲大臣皆可作证。”
“比箭场离御帐不远,殿下武艺高强,在听说有刺客后,为何没有及时赶去救驾?”
“因为洛将军和禁军将士已经赶去了,本宫的箭也已射完,没有武器,当时比箭场附近十分混乱,为保诸位宗亲大臣的安全,本宫留下来疏散众人。”
“不是因为殿下心中有把握陛下会安然无恙吗?”
“蒋少卿这是何意?你在怀疑什么?”司徒璃蹙起眉,盯着蒋赞。
“刺杀发生在宴会时分,一发生就有禁军干预,陛下没有受伤,仅有八名禁军伤亡,而路鸣镝路校尉因护驾有功即将升任禁军统领,综合以上因素,臣推论谋划刺杀之人的目的并非弑君,而是让路校尉掌控禁军,路校尉是殿下的人,所以殿下有嫌疑。”
这一番推论倒是说得通,但司徒璃并不买账:
“蒋少卿这话,本宫听不明白。路校尉何时成本宫的人了?自路校尉上任,本宫与他并不经常见面,平日里也不与护国大将军府走动,路校尉的确曾做过本宫的伴读,却也同样是大皇子的伴读,为何认定他是本宫的人,而非大皇子的人?”
“就算说路校尉是殿下的人不妥,殿下少时与路校尉情谊深厚,确有其事。”
“确有其事,蒋少卿就要怀疑本宫与路校尉结党谋私,借刺杀之事让路校尉掌控禁军?”司徒璃义正词严道,“路校尉为护驾受了重伤,至今还下不了床,蒋少卿这就要空口无凭诋毁忠良吗?”
“臣方才说了,这是推论,并非有意诋毁路校尉。”蒋赞面不改色地继续往下说,“上述是作案动机,再说作案条件,那两个犯人是漪州墨县人,自称原先是殿下母族苏氏的家仆,殿下完全有能力将他们带入霞屏山。”
“蒋少卿此言差矣,那两个犯人自称是苏氏家仆,就真的是吗?本宫的外祖父母早在十年前就过世了,本宫与苏家其他人亦不相熟,更不认识什么苏家旧仆,本宫可以与那两个人当堂对质。”
“殿下说笑了,还没有到当堂对质那一步。臣只是想说,综上所述,殿下有参与此案的嫌疑。”
蒋赞的话看似合情合理,一时挑不出毛病,司徒璃用手攥了攥袖边,问:
“那蒋少卿想怎么做?要把本宫带回大理寺关押审问吗?”
“殿下千金之躯,去不得大理寺监牢也属常理,只是这样一来,就要劳烦殿下的亲信之人跟臣去一趟了。”
“不可。”司徒璃断然拒绝,“本宫身边之人都是弱女子,受不得牢狱和刑讯之苦。”
“东宫卫中郎将窦初晖,总是个男子吧?”
司徒璃并不让步:“那两名犯人在供词中可有提及窦中郎将?若没有,此事与他扯不上关系吧?”
“的确如此,那就只能委屈殿下身边的紫樱姑娘和白棠姑娘了。”蒋赞一副秉公办事的样子。
“不可。”司徒璃语气坚定地再次拒绝,略一思忖后,又道,“本宫随蒋少卿走一趟便是。”
蒋赞惊讶地皱起眉,似乎没有想到司徒璃会这么轻易地同意。他转向司徒攸,恭敬地询问道:
“陛下意下如何?”
司徒攸从书案上抬起头,并不立刻回应,却看向司徒璃,似是在确认她的意图。
“父皇,儿臣需回东宫收拾些东西,下午就可以走。”
司徒攸微微颔首,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刺向蒋赞:“两件事:其一,太女为协助调查刺客一案,在大理寺暂住几日,此事不可声张;其二,朕要她毫发无伤地回来,她若是伤着了一根头发,朕唯你是问。”
……
“石神医给的药箱呢?这个得带上。”
紫樱取来药箱,面露忧虑:“殿下,不能让别人替您去吗?”
“幕后之人的目标是我,我若躲起来,还怎么引那人出手。”司徒璃一边说着,一边拆下头上华丽沉重的宝石珠钗,“放心吧,我应付得了。”
“那殿下千万要当心。”紫樱颇不放心地嘱咐道。
司徒璃点点头:“我知道。”
因此行需保密,她已经换上了不惹人注意的衣装,戴上了长及膝下的幂篱。带上东西,乘轿子到宫门口,再换乘一辆外观低调、没有纹饰的马车前往大理寺。护卫在马车四周的是以窦初晖为首的东宫卫,但因其制服盔甲与禁军大致相同,也并不引人注目。
一行人进了大理寺,众人只知是禁军护送来了一桩大案的一名重要证人,安排在后院中住下。
司徒璃所住的房间在僻静之处,门前由东宫卫轮班看守。房间虽然布置得并不华丽,但该有的家具物件一样不缺,被褥之类都是新换的。蒋赞想得周到,还派过来一个婢女照料她的饮食起居。
那婢女二十岁上下,眉目清秀,司徒璃进来的时候,她正在给屋子里的脸盆旁摆上干净的帕子,见了她便施礼道:
“见过姑娘。婢子名叫燕儿,姑娘暂住期间,有任何需要,跟婢子说便是。”
“这屋子是燕儿姑娘打理的?果真整洁舒适。燕儿姑娘在大理寺干多久了?”
“五年了,婢子原是负责给官差和囚犯送饭的,也干些别的杂活。”
司徒璃点点头:“我这里没事了,燕儿姑娘去歇着吧。”
燕儿离开后,司徒璃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思考起事情的来龙去脉。
刺杀事件的幕后之人想要毁了她,这目标很明确。司徒攸不会轻易相信刺杀之事是她主谋,所以那人的目的不是让她失去皇帝的宠信,很可能是想杀死她一了百了,为了下手,需要让她离开皇宫的保护。
如今她住进了大理寺,幕后之人便可以派人生乱,趁机刺杀她。她带了东宫卫来,正是为了应对这种危险。但这样一来,在大理寺实施刺杀的难度便大大增加了,那人有可能选择其他方式。
或许会趁夜来袭,用药把侍卫都迷晕?抑或是给她下毒,制造她畏罪服毒的假象?
她正思索着,门开了。
“姑娘,晚饭送来了。”
燕儿将食盒放到桌上,取出里面的饭菜。是两素两荤一汤,菜色虽然和宫里比起来差得远,却也不算十分寒酸。
“试过毒了吗?”司徒璃谨慎地看着那几只碗碟。
“姑娘放心,大理寺的饮食统一由厨房供应,在送来之前都用银针试过毒,每一餐的食物都会在厨房留样,不会出问题的。”
听起来很可靠。但司徒璃仍没有掉以轻心,燕儿走后,她打开带来的药箱,拿出石璇玑留给她的试毒药剂。
那药剂装在密封的小瓷瓶中,倒在空碗里是无色透明的。她取了食物,照石璇玑留下的用法一一试过,并未见有异样。
那人大约不会这么快就下手。司徒璃甚至有些失望。
她胃口不佳,菜也不甚合她口味,每样只稍稍用了几筷子。
这晚平安无事。第二日,直到中午,蒋赞都不曾让人来请司徒璃。燕儿送来的食物,她都用试毒药剂验过,没有问题。她不能随意走动,待在房间里的时光变得无聊起来。
早知道该带几本书来读。
不知道紫樱和白棠她们在宫中怎么样了。
不知道飞雪殿那边怎么样了。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好笑,事到如今,她怎么还会想起赫连骁。
可她的思绪总像任性的鸟儿,不受抑制地飞往她与赫连骁的记忆,飞往他告诉她他心悦他的那幅场景,仿佛这样就能将时间永远定格在那一刻。
此时此刻,他在做些什么?
……
此时此刻,赫连骁正坐在英武大将军府书房的棋桌旁,棋桌对面坐着洛凌。棋盘旁放着两杯茶,正冒着氤氲的热气。棋盘上,赫连骁的白子被洛凌的黑子杀得七零八落。
赫连骁手握一子,心不在焉地落在棋盘上。洛凌只略微瞥了一眼,轻巧地落下一子,便围困住了赫连骁的大片棋子。他一边提子,一边问道:
“王子今日不是来找我对弈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