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温暖而有力,令人安心。她触到他手上的茧子,想起那个下雪的除夕夜,他们交换了彼此最大的秘密。
“说正事吧。”她轻声道。
赫连骁起身,坐到了茶桌对面。司徒璃提起茶壶,亲手为他斟了一杯茶,又给自己斟了一杯。
“赫连烺来容都是为了替北殷二王子赫连灼寻求盟友,助他夺取王位。”赫连骁道。
“是二王子啊。”司徒璃低头抿茶,“赫连烺来容都的第二日就对我提过结盟的事,只是没有提二王子。”
“殿下没有答应吧?”
司徒璃微微挑眉:“王子就是想跟我说这个?让我不要答应与二王子结盟?”
“赫连灼其人,暴虐无德,若他登上王位,必将为患北殷。况且,此人背信弃义,即便大容助他夺位成功,他说不定也会过河拆桥。”
“是么。”司徒璃仍旧举着茶盏,端详着盏中清亮的茶水,“可若是任由他与四王子相争,北殷长久内乱,也不是什么好事吧?”
“北殷内乱对大容影响甚微,”赫连骁立刻道,“我只希望大容在二王子和四王子的争斗当中保持中立,这对大容来说是最稳妥的,殿下你应该也清楚这点。”
司徒璃抿了抿唇:“大容是要保持中立,还是要支持某一方,自有陛下和我决断。”
“没这么简单,”赫连骁摇头,“赫连烺既然来了容都,就不会轻易放过争取任何一个盟友的机会,如果陛下和殿下不同意,他就会去找其他人,我担心他会与大容官员勾结,做出祸乱朝纲的事。”
“我知道了,我会留意的。”司徒璃慢慢地放下茶盏,抬眸看他,“王子不想要大容与二王子结盟,还有别的缘由吧?”
赫连骁神色略微一滞,放平了声音:“两年前,北殷和大容在黛岭的最后一战,是二王子给我下了毒。”
“个人恩怨?”司徒璃将信将疑,“那若是大容助四王子夺位,为你报仇,岂不更好?”
赫连骁微蹙起眉,面色愈加庄重:“殿下,北殷王位不能落到二王子手上,也不能落到四王子手上。”
“那王子认为,王位应当落到谁手上?”
这话一出,屋内再一次陷入了寂静。司徒璃坐正了身子,抬起头望着他,赫连骁却紧闭着双唇。
见他不语,司徒璃举起茶盏,缓缓抿了一口,道:“上回王子跟我讲过,北殷的十位王子,五个已经死了,一个心智不全,若说二王子和和四王子都不能继承王位,那剩下的便是六王子赫连烺了?”
赫连烺绝非更好的王位人选,他们二人都心知肚明。排除掉了二王子、四王子和六王子,那么便只剩下一个人选。
又是一阵沉默。茶桌隔开的两人互相凝视着,赫连骁的眼底深不可测,司徒璃从中瞥见了她未曾见过的暗流。良久,她终于开口:
“是你?你要回去?”
她声音轻而平缓,不像在质问,但落在他耳中如针扎一般刺痛。他动了动嘴唇,本该出口的话却卡在咽喉中。
“你方才……让我相信你。”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赫连骁。他让她相信他,是想让她帮他夺取王位吗?
赫连骁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复而睁眼看她:“殿下,除夕那晚,你问我要怎么办,你还记得我是怎么回答的吗?”
司徒璃心中一颤,像是一架寂静了许久的琴突然被一只手拨动了弦。
他说,他要看着她登上大位,要看着她的江山版图北至雪岭,南至苍海,海晏河清,天下安宁,要在她君临天下的那日陪在她身边。
他还说,他要她的余生都与他有关。
直到这一刻,她才恍然明白那件他早已知晓的事——唯有坐上那个位置,他才能正大光明地站在她身边。
室内如此安静,司徒璃能听见自己胸中的心脏在砰砰作响,几乎震得她耳膜发痛,她不自在地挪开目光:“那晚我们两人都喝醉了。”
“殿下可以当那是一时醉后胡言。”赫连骁依旧认真地注视着她,“但如果殿下愿意相信我,我所说的话非无法实现。”
“那便是帮助你同时对抗二王子和四王子两方势力,陛下和朝臣们是不会同意如此冒险的,若我执意出兵相助,则后果难以预料。”
司徒璃刻意压平了语调,剥去了一切感情,如同只是在陈述一件老生常谈的朝堂之事。她的视线始终没有回到赫连骁脸上,在屋里飘忽了一阵,最终落在桌旁的屏风上,仿佛那屏风上的水墨山水图便是大容的江山。
“王子若要回北殷争夺王位,两国之间的和约便可视为破裂,这是在拿两国的安宁做赌注。至于把北殷纳入大容版图,计划太过宏大,风险和代价也都太过高昂。”
“殿下这是不愿意相信我?”
“我不是不愿意相信王子,”她终于再一次看向他,眼神中带着如水般温柔的歉意,语气却坚定似磐石,“只是我必须首先对大容的将士和百姓负责。”
权力越大,责任越大。她清楚自己对百姓的责任,已经胜过北殷王宫和朝廷中的那些人太多。他没有看错她。赫连骁怔怔地望着司徒璃,半晌,微微扬起唇角。
“既不是不愿意相信,那殿下能否答应我,让大容保持中立?”
只是保持中立而已,不必出兵,不必耗费人力物力。只要她愿意相信他,他就有攻克一切的力量,哪怕前路满是荆棘,他也能一往无前。
“陛下和我会考虑此事的。”她例行公事般平淡道。
“好。”赫连骁点头,语气稍稍轻松起来,“那便请陛下和殿下好好考虑。”
话说到此,便算是初步达成了共识,屋内紧绷的气氛缓和了些许。
“王子的茶还一口都没尝过呢,”司徒璃勉强微笑了一下,“怕是都凉了。”
“我就爱喝凉的。”
赫连骁说罢,端起茶盏,饮下一大口。她亲手斟的茶,可不能浪费。
温凉的茶水仍余有浓郁的茶香,入口却泛着丝丝缕缕的苦。他慢慢地饮毕盏中茶水,搁下茶盏,抬眼却见她正看着自己。
“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她仍浅笑着,“只是在想,我与王子难得有这样单独相处的时候。”
倒像在幽会似的。这句她没有说出来。
幽会不是这样的。幽会不应该在这个连一扇窗户也没有的、专用于密谈的茶楼雅间里。幽会应该在月色下,白玉兰树林间,没有俗事纷扰,唯有落在额前的月光和耳畔随风掠过的私语。
她曾梦到过,但那也只是梦而已。
……
赫连烺寻求结盟一事,司徒璃报与了皇帝。不出意料,司徒攸十分反感这个提议。他不会轻易让平定北境的成果受破坏,出兵不在考虑范围内,至于资助钱粮,亦无此必要。
“这么说,赫连烺想求娶珊儿,也不是真心的。”他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着,一边在挥笔在面前的画纸上着色,画纸上的女子一袭淡蓝色衣裙,沉静如春日的一潭湖水。
已是阳春三月,但司徒攸身上仍旧披着厚厚的貂皮大氅,在他身边冬日里放火炉的位置,搁着一只小几,上面是一只插着白玉兰的青瓷花瓶。
“求娶三公主只是个用来迷惑人的手段,”司徒璃道,“儿臣查到,六王子还和二公主见过两次面,但似乎并非是为了儿女情长。”
“是吗?”司徒攸顿了顿笔,“你觉得他和瑶儿见面是为了别的事?”
也许是为了结盟的事,司徒瑶母族的人的确有几个在朝中任要职,哪怕动不了军队,也能暗中为赫连灼提供钱财和粮草。但这只是司徒璃的猜测,她没有任何证据,况且,司徒瑶一向不问政事,怎么看都不像会私通外国。
司徒璃正犹豫着该如何回话,忽然有内侍来报:“陛下,二公主来了。”
司徒瑶身穿碧色衣裙,如春风中的绿柳,娉娉婷婷地走进来,向司徒攸和司徒瑶行礼。
“父皇,”她脸上带着一抹羞怯的笑,“儿臣今日来,想同您商议儿臣的婚事,北殷六王子赫连烺昨日跟儿臣见面,向儿臣表露了心迹,只是不知……”
司徒攸抬起头,怀疑地看着她:“赫连烺前些日子在宫宴说要求娶珊儿,如今又说对你有意,其心难测,恐非良配,再说,我大容也不需要把公主嫁去北殷。”
司徒瑶敛起了笑意,似乎有些失望:“父皇说的是,可是……”
“你母妃前日同朕提过,礼部裴尚书的孙子裴长轩,你意下如何?”
司徒瑶抿了抿唇:“裴家儿郎是个武人,儿臣想嫁个风雅些的。”
“朕看那裴长轩不错。”司徒攸不以为意地低头继续作画,“你回去再考虑考虑。”
司徒瑶应了声是。她没有待多久,稍坐了片刻便道:“儿臣还要去给母妃请安,先行告退。”
她行了一礼,像来时一样翩然走出了殿门。
待她走后,司徒攸轻叹一口气,朝司徒璃道:“你们姐妹几个都不让人省心,朕怕是看不到你们成家了。”
他还没有放下给她和洛凌指婚的想法,司徒璃心里清楚,但她只是道:“父皇莫要这么说,二妹冰雪聪明,定会想通的。”
司徒攸不置可否,目光仍停留在面前的画纸上。
既然司徒瑶主动提及了赫连烺与她见面的事,司徒璃便没有理由再去怀疑什么,也不再与司徒攸继续谈这个话题。
只是她对司徒瑶的话仍旧将信将疑。赫连烺的确有一副好皮囊,但光凭一副好皮囊就能入得了司徒瑶的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