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N市的飞机离开S市半个小时后，S市大雪纷纷扬扬，遮了天幕暖阳，一眼望去白色融金似真似假。

上午八点机场停飞。

好再，宋楠这次运气很好，兜兜转转，撞破了被禁锢在夜雪里的真相，跌跌撞撞逃出了那个人的注视。

离开机场后，她没回自己长租的公寓，忙忙碌碌又坐上去隔壁市的地铁，这次她没有再弄丢身份证了。最后她到达了空荡荡的小区外，她低着头，把自己裹在羽绒服里，思绪很空，认不出来来往往的行人，她孤独、茫然地伫立在5单元2栋。

宋楠静默良久才推门而入，门把上生了一层灰，她掏出钥匙，来回翻了三次那串着四把钥匙的钥匙串才找到了合适的那把。

她终于再度推开了这三层的独栋屋子，身后那棵被砍掉的桂树枝丫不知何时已再度繁茂，麻雀声阵阵，宋楠心悸间又满眼含泪，但好再她流的泪够多了，早已麻木，她早就能习以为常处理这些莫名其妙又理所当然的情绪。

她决定在这里独自一个人过年，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哭，但开卧室门后在熟悉的布局夹杂着些陈旧的沉尘味道中又抑制不住热泪，她站了很久，回过神来时已泪流满面。

她开了这栋屋子的总电闸，去了趟超市买了必备的食物，回了家，关了门就不再出去。

世界庸俗忙碌，人人匆匆，宋楠回来的动静很小，晚上路过瞟见那暖黄色灯光亮起一窗的屋子诧异后又

宋楠发现自己又没办法说话了，她猜测依旧是失语症，这次她没去医院，因为她习惯了生病了，经年累月的折磨堆叠，在精神崩塌之际，她又踏入了一场美好虚妄带着点妄念的圈套。是的，最后她用圈套来形容那过往带着偏执温情和救赎色彩的一切。

辗转反侧，她再度在反反复复的溺水中惊醒。

1月23日，宋楠终于找到了事情来转移注意力，出版社的亲签明信片寄到了，她开始坐在窗前，拿着笔一张一张绘下设计好的卡通图案和亲签样式。

宋楠安置了摄像头，在清醒时看自己是否有反常行为，看自己是否某些时刻会控制不住浑噩状态，但好在，虽然睡不好，但是其余一切都好，宋楠想，自己是不是可以把休学撤销了呢？

她无端又想起了在浑噩幻象中被那个人陪伴着学习的日子，心脏钝麻麻的，回过神来时，金色的签名笔晕开了这张明信片，把Q版小情侣的流星装饰给晕掉了。

宋楠收回思绪，放空思绪靠着肌肉记忆无间断的签了四个小时。

晚上十点，宋楠给自己煮了锅饺子，吃完后，罕见地登录了自己的乌托邦账号，AI和原创的战争终于结束，首页推荐挂着的新作是从未见过的名字，画风很清丽，流淌着青春幻想的童话色彩，而她也终究成为了历史，成为了拥有无数赞誉诋毁最后销声匿迹的一段妄夏，她落笔时企图折下夏天，私藏夏天，让所有人为她喧腾，但离开时又如此干脆。

乌托邦专门开辟了AI区放置了平台创作的试水的AI虚拟画家的漫画，无数创作者含泪离开，无数反抗后重整旗鼓准备和AI斗个你死我活的作者留下了，她们选择坚信原创用永远不死，在新一轮没有硝烟的战场中和它们斗得你死我活，血液流逝，伤口结痂，看上去满目疮痍，但又有无数新生创作者蜂拥而进，原创和AI的界限被模糊了，那场战役看起来声势浩大但最后依旧选择了和时代齐头并进，但与此同时，原创保护法也落地生根了，虽然宋楠觉得没什么大用就是了。

她也终究成为了历史，成为了一段他人谈论起来褒贬不一的过去，她那些亮眼的数据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舆论堆叠的利剑长枪自认为杀掉了她又欢欣鼓舞地奔腾去其他战场。

一点意思也没有。宋楠无趣笑笑，意料之中的发展反倒没凸显她的远见和洒脱，显得她格外普通，她在这个时代风口中成为了一段陈旧的痕迹，但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2月15日，新春伊始，她的漫画之旅也彻底结束了，连带着这场带着些莫名意味的情愫一起成为她不会再回看的过往。

那个人终于成为了界限分明的线条了，从过往横跨七八年最终停在她身后，她向自己发誓，自己此生都不会再回头了。

大三开学后，宋楠推了那间公寓，换了个比较安静的小区，她选择了重修休学时错过的科目，大三课表排得很慢，她忙了起来，渐渐忘记了自己过往经历过的种种，偶尔会想起自己孤身一人的事实，只是幸运的是，那些翻腾的火焰，沉黑的深水不再禁锢着她了，也没有怎么也停不了的雪和怎么也走不出的长巷了。

江祁也终于不再出现了，终于不再如梦魇般缠着她，在梦里，在梦外，只是偶尔望向翻涌着白浪的天空时会莫名有些失落，茫然地想不起自己下一秒要做的事。

大四，宋楠选择继续读研，她的漫画再版，她签了三千的Q版亲签，她也加入了当初那位编辑老师的实习组，在确定保研后开始新一轮的创作，她开始加入剧本的改编，也开始创作自己的原创剧本，她如最开始所言般不再提笔画漫画，折夏只是她死去的马甲之一。

同年，乌托邦变成免费的AI漫画软件，以已成熟的AI创作者为中心彻底取代原创，原创和AI的战争最终以此种方式落幕，读者走了很多又来了很多，但都不是最初那一批了，用宋楠听说过的感慨总结，大概就是资本没有选择原创，但哪怕AI成为热潮他也绝不会彻底取代原创，因为创作者永远一腔热血，哪怕天寒饮冰。

半个月后，流离失所对大环境寒心的创作者纷纷涌入了新砌的私人创作网站，宋楠在站点页面盯着致敬已覆灭的前身网站的LOGO设计眼眶湿润。

研一那年寒假，宋楠偶然发现计算机系的几位学妹加入了志愿者行列，开始为新生的希望筑起长城，师妹们偶然间得知她也是原创漫画的忠实拥护者，眼睛亮亮的跟她介绍着新站点的各分区，宋楠一时间感慨万千。

新站点别名叫普罗米修斯之火，历经了各种打压和刻意的大批量AI漫画入侵顽强地存活了下来，与此同时，新站点开始建立邀请制度，读者订阅制度，严格审查AI ，所有怀揣着热血的创作者再度齐聚一堂。

研二那年，普罗米修斯各类资金链短缺，靠着善意的资助难以长存，商量良久，同年七月建立了会员制度，网站抽成3%维持日常运营，此时她的名气已经鼎立原创漫画创作圈之首，乌托邦并入后期创建的Star成为创作的后台辅助项目，留存的读者量系数移交，新生的商业网站Star坚持原创至上，宣传得浩浩荡荡，最后在小范围的反抗声中壮大，并合一月后，Star顺应热潮，吸干它的营养后切割下这块腐肉，最终，乌托邦的程序彻底从世界上消失，在这场剧本般的成功里，人人赞颂。

AI和原创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以惨重的代价获得胜利，新的创作者来了停步于此，再后来，有的来了，走了又的留下了。

研三那年，普罗米修斯之火国内服务器被审查，网站瘫痪，被迫停止运营，当初志同道合咬牙坚持的志愿者商榷良久也选择离开，离开前，所有注册会员的邮箱中收到了一封信。

信的结尾是，原创不死，愿诸君与诸君笔下的世界在争抢而来的新世界中燃起烽火，愿所有离别的人终将在未来重逢。

宋楠很难说清自己的感受，她当初机缘巧合下陪着第一个原创私人网站Ivy走过短暂的半年岁月，又陪着普罗米修斯之火走完了全程，期间她离去过、回首过、感慨过、告别过，最后却又以此种悲哀的方式和她们再度血脉相连，只是下刻、此刻，脐带又被剪断了罢了。

宋楠想了想，发现她好像一直都很不幸，好像一生都在参加形形色色的葬礼，又的时候是别人的，又的时候是亲人的，有时是自己的，旅途漫长，遇见新的人，离开旧的事，兜兜转转，都是在漂流，像孤舟，但好在这次宋楠不是葬礼的举办者，只是吊唁者，混在形形色色的感慨中，有些合群但又不是很合群。

她注视着巨大的防火墙内的棺椁，听着低泣祝祷的挽词，蓦然惊觉，盛夏又至，人潮散去，惟余定格的数据和代码流向不朽，或许会在幸存者的记忆中成为丰碑，然后，又的会倒塌，又的会在视线交叠同频时热泪盈眶。

宋楠想不清楚自己是哪种，她只是一名创作者，是一名成功却又失败的创作者，白骨早埋青山，记得到人，有的说她种出了春天，有的慨叹她是车轮下的落花，打着旋停落路边朽烂成尘埃，但种种的种种都不予评说了，因为，她还算幸运的，毕竟，有人记得她。

在这条路上，不被记得死于孤独的人太多太多了，有的人终其一生都没熬见春天，有的人终其一生都被魔咒诅咒，最后在别人的刀剑下死去或者自己杀死自己，这太稀疏平常了，宋楠见过太多太多葬礼了，包括半只脚踏入棺材的原创本身。

但创作者的一生就是不断熄灭不断被点燃，直至新世界的到来，这一点，宋楠真切的感受到了。

哪怕她早已死去，不再被点燃，但好在，她吃了近四年的药，去治疗自己死去的热情，去治疗自己还活着的病躯，去治疗自己那场荒芜的春日里溺水的后遗症，终于被幸运女神眷顾了一次，摸到了痊愈的门把，或许能见证下一场新木逢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