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衡听到这,瞳孔猛地缩紧,林山笑着的话音还犹在耳边。
……“我从小就知道我要嫁的人是徐家的小郎君,我们幼时见过一面,他生得白净,左手手臂上还有一处漂亮的梅花胎记。”
“他会不会真因为我小时候欺负他的事,不愿意娶我了呀?那不然都过了这么久了,怎么还不见他来?”
“甘衡!等徐归景来娶我,我一定要请你喝喜酒!”……
钱湖徐家的郎君,徐归景,他去往岐山是为了求娶林家姑娘,林山。
谢世文见甘衡神色有异,蹲在那一声不吭,有些不确定地问他:“你……不会是反悔了吧?这酒,你还喝么?”
甘衡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没有回应。
谢世文撇了撇嘴,“我可什么实话都同你讲了,没有骗人。”他说到这又有些愤愤道:“我当时喝下第三碗酒的时候,那小子可什么都没有同我讲!他这个骗子!”
甘衡听到这话眼神才微动,他问谢世文:“他骗了你什么呢?”
谢世文气恼道:“他都不同我说实话!还害我喝了这酒!”
“这酒不是你要请他喝的么?你还让他在三大碗等你。”甘衡头一次说话如此无情,“你在责怪他什么?你也知道他是要去岐山求亲的,你为什么还非要他来这儿喝酒……你只觉得你死了委屈,你回不了家了委屈,那他呢?”
谢世文缩了一下脖子,有些心虚地眨眼,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甘衡垂眼,“他只不过是到死也不知道自己死了,连自己名字都记不得,却还记得要去岐山……”
谢世文被骂了一通,垂着脑袋不敢再吭声,他也确实觉得自己对不住那小郎君。
甘衡叹了口气,他知道这错不在徐归景,也不在谢世文,错在这虚无境幕后之人,他们大费周章整出这引人来喝的“赛神仙”,不知道究竟是为了图什么。
“把酒给我吧。”甘衡冲他伸手。
谢世文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这回没有犹豫,连忙将第三碗‘赛神仙’捧到甘衡跟前。
甘衡正准备喝下去,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停下来冲谢世文道:“对了,那纸钱你倒是不用烧给我了。”
谢世文乖巧地点点头。
甘衡又接着道:“都烧给徐归景,烧的时候别烧岔了,要给钱湖徐家的徐归景。”
谢世文连忙点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甘衡。
甘衡同他对上视线,端着碗的手顿了一下,他实在是不放心又交代了一句:“你现如今已经死了,成了鬼了,要亲人烧纸的事,你就托梦,知道么?”
话音刚落,谢世文瘪着嘴又难过起来,“真的没有办法了吗?我出去也没办法了么?我还答应我娘要回家吃饭的。”
“人死不能复生,回家见了家人最后一面便去投胎吧。”甘衡说完,便将手中的‘赛神仙’一饮而尽了。
喝完,甘衡就“靠”了一声,这味太冲了,跟前面两碗压根就不是一个级别的,那股子从喉管里呛到鼻腔直达天灵盖的辛辣味,让甘衡恨不得把方才喝下去的,全都吐出来,胃也跟着开始发烧了,果然这‘赛神仙’还是要看第三碗,前面两碗就跟闹着玩似的,就让你有个缓冲劲。
甘衡人还没清醒半分钟,眼珠子就开始向上翻了,紧接着眼皮一合,整个人直直往地上坠去,瞬间便不醒人事了。
与此同时,买完米糕还满脑子都想着该让甘衡怎么奖励自己的苛丑,回来就看到凉茶摊子上就只有个孤零零的小鬼坐在那。
小曰者满脸无助,见到苛丑回来就大喊:“你可算回来了!甘衡进了虚无境!”
苛丑神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手里握着的米糕瞬间就被挤成了米糊状。
小曰者被吓得往后一缩,连忙跟自己撇清关系,“我拦了的,可是甘衡想喝那驿站里头的‘赛神仙’!”
苛丑冷冷道:“没用的东西。”
小曰者忧伤地仰头望天,突然觉得鬼生好难啊,他夹在不省心的主人和他主人养的恶鬼中间,没有一点鬼权。
但好在苛丑回来了,小曰者就可以放心地坐在凉茶摊继续喝甘衡的凉茶了,有那恶鬼在,甘衡不会有事的。
虚无境内,甘衡只觉得自己好似飘在水里晃荡,那种轻微被摇来摇去的飘荡感,再加上脑子里一片混沌,实在是空空的,什么都想不起来,这感觉就像是尚未出生,还待在母亲的体内一样,如同幼儿新生。
朦胧间,有人唤他:“大人怎么就在这睡呢?”
甘衡迷茫地睁开眼。
这一眼,便让甘衡震住了,他不由地伸出手,那暮色倾垂之下,天上的星辰恍若可摘,明明近在咫尺,却是远在无边浩瀚。
一旁方才唤他的人轻笑:“很美吧,看多少次,都会觉得伸手就能摘到似的。”
甘衡这才回过神,往一旁看去。
很奇怪,天上隔得那么远的星辰都那样清晰,眼前这人倒是看不分明了,他穿着一身繁复的服饰,明明款式就是简单的便装,但甘衡用他为数不多对金钱的感知,觉得这一身衣服肯定价格不凡,眼前这人非富即贵,还有可能又富又贵。
那人又道:“才几杯酒下去你就醉了?”
甘衡闻言低头,地上当真散落着一地的酒瓶子。
两人一时无话,只有凉凉的夜风在两人之间穿过。
过了片刻,那人仿佛叹息地问了一句:“可有占卜到什么?”
甘衡下意识地抬头,满天繁星在天幕之上纵横交错,勾勒出一片生机,但闪烁黯淡间却也夹杂着淡淡的死气。
生死,从来不过都是一念之间的事。
甘衡听到一个清冷无情的声音回道:“占星,占的至始至终都只是成算,结果如何是人注定的……”
这声音好似从自己身体内发出来的,却又好似并非出自甘衡之口。
对方轻笑一声,这声轻笑里就包含了太多意思了,试探以及不动声色的危险,他说:“所以说人心是占卜不到的,对么?”
他说完也不待回答,走到了围栏的边缘,这儿应当很高,风也很大,夜风将他的长发吹起,衣服也被吹得猎猎作响,他突然大笑起来,状若癫狂。
甘衡都怕这人一个想不明白就从上头栽了下去。
他转过身来,面向甘衡,指着高楼之下道:“你瞧啊,这底下跪拜着的人,也不知道跪的到底是谁,他们这般恭敬,冲着你一口一个‘大人’,你若是不占出点什么来,如何对得起他们的虔诚呢?”
甘衡还是看不清这人的脸,只觉得这话里话外没有他所谓的恭敬,全是讽刺和恶意。
甘衡想再说点什么,可脚下突然一空,那万丈高楼,他竟是要直直地坠了下去,掉落下去的最后一眼,他看到高楼底下尽是跪拜叩首之人,密密麻麻,如同蚂蚁。
他们伸出无数双手,好似托举又好似要将他拉入深渊。
所有人哀切、低鸣、悲声唤道:“大人……大人……大人……”
甘衡来不及挣扎,整个人犹如被捂住嘴溺进水里,喘不上来气……
他猛地睁开眼,好嘛,还真是被沉在了水里,这里头一股刺鼻的酒味,这是拿酒坛子腌猪肉呢?
甘衡这一遭当真是把酒喝服了,若不是进驿站之前,他提前就做好准备吃下了解酒药,恐怕这一时半会还在罐子里泡着,只是这药效也太慢了,他都不知道在这酒里到底被泡了多久。
他伸手触到罐壁,蓄了些力道,结阵一拳直接将罐子破开。
“哇!”甘衡扑出去,撑着破碎的罐子就开始猛吐,那架势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先前喝进去的酒水,一滴不落地全都吐了,还夹带着他今儿吃的早饭和先前在凉茶摊上喝的凉茶。
他吐完还有点庆幸,还好没有吃苛丑的米糕,不然全浪费了。
甘衡缓了半天这才直起身子来,他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嫌弃得眼睛都快跟鼻子皱到了一起,酒味和自己吐出来的馊味混在一起,说实话还不如混着牛粪的泥巴味,至少那玩意味道还挺自然纯正的……
他突然一惊,连忙去掏自己的衣服口袋,“坏了坏了!”
他废老劲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一截软趴趴的烟花棒样式的东西,甘衡欲哭无泪地伸手,想着说看能不能扶起来再挣扎一把,结果没想到手刚碰上去,这软趴趴的一截瞬间就成了散装的……彻底没救了。
“靠……”甘衡无言以对。
这玩意是焰灵,专门跟人联络,一次性的,原本是甘衡到了奉先城,点着这玩意,荀樾便能知道他在奉先何处了。
可现如今这玩意是废了,甘衡长叹了口气,到时去了奉先城,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屋子里全都是罐子,密密麻麻地摆放着,个个封得都很严实。
甘衡皱眉,他走过去将密封的罐子揭开,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不出甘衡所料,那清冽醇厚的酒水里当真泡着一具面容清俊的男尸!
他不信邪又揭了好几个,每一罐里面都有!
甘衡拧着眉,缓了好半天劲才骂道:“真他大爷的是,东西路南北拐——走邪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