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甘衡醒来整个人都还是懵的。
他拍着自己的脑袋痛心疾首:喝酒误人啊!
他刚打开门,就看到苛丑双手抱胸地站在门口,微仰着下巴,像是在用下巴看人。
甘衡面无表情地直直从他身边走过去,就当没看见这鬼。
苛丑愣了,连忙追上去,“你不理我?”
甘衡只当没听到的。
苛丑危险地眯着眼,他算是看明白了,甘衡今日是铁了心要把自己当空气。
他干脆化作了黑雾。
甘衡以为自己又得跟这恶鬼纠缠半天呢,却不想身后一点声息也没有,他转头一看,别说声息,背后连个屁都没有一个。
太怪了,怪得甘衡都有点不适应。
等他到了客栈大堂,就见里面吃饭喝茶的个个都面色凝重。
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
“喂!”有人冲他喊了一声,旋即扔过来一壶酒。
甘衡下意识接住,诧异地朝那人看去。
那人生得粗犷,胡子拉碴的,脸上还有一刀醒目的伤疤,他不修边幅地靠坐在门口,脚直接就放到了椅子上。
“外乡人,请你喝的。”他冲甘衡扬了扬下巴,仰头闷了一口酒。
甘衡走过去,把酒壶放在他桌上,“谢了兄弟,但这沉羌的酒烈,我喝不惯。”
那人“哈哈哈哈”大笑,长腿一伸,就给甘衡拉过来一把凳子,“坐。”
甘衡问他:“出什么事了?我看一个个都在议论。”
那人“啧啧”两声,压低了声音同甘衡道:“昨儿夜里沉羌闹鬼了。”
甘衡方才还好奇得很的表情一下子变得索然无味,甚至还有点觉得自己多余问这一嘴了。
果不其然,那人下一句就接着道:“昨天夜里那洗澡的池子里又是冒血水又是飘头发的,还有碎了的肉块和人头,把人吓得够呛。”
甘衡十分配合,他缓缓地瞪大了眼睛,惊愕地问:“当真?”
那人点点头:“千真万确,一池子的人都看见了。”
甘衡后怕道:“天啦,这也太吓人了。”
“更骇人的是,昨日夜里还死了两个人,八成就是那恶鬼杀的。”
甘衡表情一愣,都忘记装了,他皱着眉确认道:“还死人了?”
“是啊,尸体今儿一大早就挂在城门上呢,都被啃得不成人样了。”那人啧啧摇头,“实在是惨,也是同你一样在这客栈里住着的外乡人。”
甘衡敛眉沉思,一下子就想到了昨日夜里那两个喝醉的酒鬼,八九不离十就是他俩了。
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也罪不至死,一人给两板砖就差不多得了,也不知道是哪个恶鬼还伸张了一下正义。
甘衡装模作样地惋惜:“太可怜了,好生生的人。”
那人也是连连摇头。
话题一打开,甘衡就忍不住同这人攀谈起来:“这位兄弟,我昨儿进城门的时候,看到沉羌城门上写着‘贵人与蛮子不得入内’,这倒是有点意思,这蛮子我知道,但是这贵人我有点不太明白。”
谁知道那人气急败坏地一拍桌子,“他奶奶个熊!我就说这墙上不能这么写!”
甘衡正想点头应和,这“贵人”两个字还是有点太敏感了。
就听那人重重地哼了一声气,怒道:“就应该写明白!狗娘养的当官的和那帮子没爹的胡蛮畜生!都不准给老子进来!”
一句话里含脏量极高,听得甘衡眉头直跳。
“这……”甘衡压低了声音左右看了看,劝诫道:“慎言慎言。”
那人却压根没有收敛的意思,他眼睛一瞪:“那咋了,是他们奉先城的狗官先不把沉羌当回事!没粮、没兵、啥也没有的!要老子们赤手空拳去跟蛮子打啊!”
甘衡越听越不对劲,他细细地打量起眼前这人,心底隐隐有个猜测。
这时外头跑进来个少年,少年见着那人,客栈的门都还没进,就站住门外冲他行了个标准的军礼,梗着脖子劲劲地喊:“参见将军!”
那人方才还上火得很,这会子见着少年,又有些哭笑不得,他一把将人提起来,笑眯了眼道:“小六子,给老子站直了!”
说着冲少年背后使劲打了一巴掌。
“是!将军!”小六子扯着嗓子应道,一个激灵就站得笔直,眼睛都不带动一下的。
被唤作将军的那人就乐,“傻小子一个,别傻站着了,想吃啥喝啥就跟云老说,记我账上!”
小六子这才卸了劲,笑着露出一口白牙,“诶!多谢将军!”
少年人撒欢地往客栈里跑去。
那人看着小六子的背影,脸上的一点笑意还没有散,他问甘衡:“这娃娃看着还挺小吧?才到我这呢。”他说着比划了一下。
甘衡点点头,这小六子看着比小曰者还矮半个脑袋。
“十二三岁的年纪,就已经跟着我打过蛮子了。”那人哼出一声气,“没办法,没人,沉羌这儿带把的都得上战场。”他甚至还逗趣地指了指外面的野狗,“瞧见没?带把的狗都不放过,那也能凑个数啊,多一个就可能少死一个。”
“你说……能不恨么?”他荡了荡酒壶里的酒一口饮下,朝甘衡笑了笑:“兄弟,你喝不来沉羌的酒,那真是你人生的一大损失啊,人这一辈子,喝上一壶沉羌酒也就值了。”
甘衡问他:“阁下是镇守沉羌的孙将军,孙文策么?”
对方一愣,眼睛瞬间就亮起来了:“你一个外乡人,竟然会知道我的名号?”
甘衡望着他,“孙将军少年英才、作战有勇有谋擅长用兵,早些年间常被人同玉面将军萧安做比,说是萧将军转世。”
可眼前这人胡子拉碴、满身风沙的沧桑,除了一双锐利的眼睛,与沉羌城里那些普通人别无二样。
孙文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似乎也觉得自己现在这模样有些对不住甘衡口中的夸赞,他连连摆手:“嗐,那都十几年前的事了,好汉不提当年勇,好汉不提当年勇!”
甘衡心下一阵怅然,他动了动唇终是什么也没说,只摇了摇头给自己倒了杯茶,可等他刚把茶杯拿起来,就看到那杯子里汩汩冒出黑雾。
甘衡手疾眼快立马拿起一旁的茶杯盖了上去。
孙文策觉得有些奇怪,问他:“怎么?沉羌的酒不喝,茶也喝不得?”
甘衡面无表情:“没有,烫。”
孙文策看着方才倒出来的凉茶,两条浓黑的眉毛一扬,只以为是他们这些人娇生惯养出的臭毛病。
那黑雾仍不老实,他偷偷从桌子底下钻进了甘衡的衣角里,甚至还胆大包天地顺着衣服一路钻了上去。
甘衡身形一僵,意识到苛丑在干嘛之后,牙都要咬碎了。
他三舅二姥爷的!他就说这鬼今天怎么这么老实呢!感情是在这等着他!
他一把摁住已经窜到大腿根部的黑雾,眼神里都带着杀气,恨不能就这样将这黑雾捏散。
那黑雾被捏住后,又挣扎着四处乱窜,当真是随心所欲、恶意滔天。
孙文策看着仿佛浑身不自在的甘衡,没忍住问他:“不至于吧?云老客栈里还能有跳蚤?我看你这浑身不舒坦的。”
甘衡尴尬地笑了笑,“没事,没事……我……”他脸色一红,猛地摁住了自己的肚子,咬牙切齿道:“我就是……有点尿急……先不陪将军了!”
他说完一溜烟就往茅厕跑。
等到了茅厕,甘衡把门一关,怒道:“你给我滚出来!”
黑雾这才老老实实从裤脚窜出来化作人形,苛丑看着甘衡,一副无辜至极的模样。
茅厕里又臭又小,现下挤进了两个成年人,两人便贴的有些近。
甘衡暗骂,失策,急着找这恶鬼算账,选错地了。
“你告诉我你到底想怎样!”甘衡恼火得很。
“你先不理我的。”苛丑说得理直气壮,“你同那些人说话,还要在他们面前装模作样。”
“却不理我。”他伸出手,甘衡皱着眉偏头躲过。
苛丑危险地眯起眼,微微俯身,一张俊脸直直地怼在了甘衡跟前,他一字一句道:“你只需看着我、供奉我、与我一起。”
甘衡冷冷道:“你是不是在那岐山上当那什么破山神当上瘾了?管这么宽?我跟谁说话,跟别人怎么打交道,那都是我的事,你如果看不惯,那就实实在在的跟我打一架。”
苛丑有一瞬间的错愕。
甘衡:“我不知道你一定要我供奉你的目的是什么,图我身上的灵气也好,还是别的什么也罢,但我告诉你……”
他恶狠狠地拽着苛丑的衣襟,“别整得好像什么事情我都要按着你的来一样。”
甘衡甩下他就从茅厕里出去了。
留下苛丑一个鬼无措地站在那里,他心想,完了,把人惹生气了。
苛丑连忙追出去,他搜肠刮肚半天,哄人的话没想出来也就算了,出来还看到甘衡正朝一个姑娘笑着。
他冷下脸几步走到甘衡身边。
甘衡冲着笑的姑娘不是别人,正是昨天夜里见过的客栈老板的女儿。
苛丑一对上姑娘那张脸,整个鬼都炸了。
他一把将甘衡拉到自己身后,凶恶地朝姑娘呲牙:“滚!”
小姑娘被吓了一跳,她身后的恶鬼也探出身来朝苛丑示威。
甘衡:“……”这真是他做梦都没有想过的场景,鬼呲鬼呲人。
“让开!”甘衡压低了声音训斥道。
苛丑一愣,皱着眉却丝毫不让。
他似乎对这个小姑娘带着莫名的敌意和警惕。
甘衡深吸了口气,“你是不是真想跟我打架?”
苛丑身形一僵,这才不情不愿地退让开。
小姑娘受了惊,有些怯怯地瞧着苛丑。
甘衡叹了口气,安抚道:“你别怕,他……”说着看了苛丑一眼,昧着良心接着说:“没有恶意……”
哪里是没有恶意,分明是那股凶煞之气都要从瞪着人家小姑娘的眼睛里头溢出来了。
甘衡就想不明白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这鬼怎么就整出了这么大的架势,对别人都没有这样过。
小姑娘肩上的恶鬼也是,探出一张血肉模糊的脸似乎硬要和苛丑掰扯掰扯。
甘衡看得头疼,只得先跟她道别,“不好意思,我先出去了。”
小姑娘怯怯地点点头,眉眼温柔地朝甘衡笑了笑,与甘衡擦肩而过的时候,都没敢靠太近。
可擦肩的那一瞬间,甘衡敏锐地从这小姑娘身上嗅到了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他诧异地转身看向那姑娘的背影,那挂在她背后,昨夜里还只有半截身子的恶鬼,此时已经长长了一截!
甘衡眼神沉沉,这恶鬼吃人了。
“你还盯着她看……”苛丑凑过来恨恨道。
甘衡转头瞪苛丑,“你能不能就待在那玉牌里。”
不然一天天的尽是事。
苛丑也有几分脾气,他嘴上冷冷地回绝:“不要。”
但行动上却老老实实地化作黑雾消失了。
甘衡这一早上闹得真是心力交瘁,他从来没有想过养个鬼会这样麻烦,他甚至有些怀念小曰者的省心了。
至少他一个眼神,小曰者就知道是要往东还是要往西,不像这个恶鬼只会同他比谁的眼睛瞪得更大!
想着想着,甘衡长叹一声,也不知道日后同小曰者还有没有机会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