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下了大雪。
梦秋倚向稻草垛子,身子瘫软下来,疲累已经压垮了她该有的仪态和心中的警惕。
屋外有雪压断树枝的声音传来,她心头默默道,看来今日下了大雪。
忽然门开,冰冷的寒风扑身,她下意识瑟缩了一下,一道寒气擦面而过,蒙眼的布料断裂,她眼前先是一亮,然后逐渐清明。
眼前景象逐渐清晰,门边一人长身玉立,他抬眸,一双灿若星辰的眼,但那眼尾尽是让人胆寒的杀意,与他雪白素衣上的血迹,相得益彰。
他手中有长剑拖地,发出令她胆寒的声音,那剑尖拖出长长的血痕,随着他的逼近,蜿蜒至梦秋脚边。
她想,她现在脸色一定白的可怕。
忽然,少年扔了剑,半跪在她身前,他这一跪,让她视野瞬间开阔,抬头入眼门外横尸遍野。
冲击太甚,她呼吸忽而急促。
“在下风绱,一月前承蒙小姐相救,才不至横尸街头,今次听闻小姐蒙难,特来相救。”
话音落,许久却没有动静,他疑惑的抬头,才发现梦秋早已晕了过去。
*
血色弥漫,侵染山河。
梦秋清晰的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却还是忍不住的害怕。
终于是睁眼,眼前是她熟悉的帐幔。
“禀告夫人,小姐醒了!”
脚步声渐渐围拢过来,帐子层层叠叠,她看不清来人,只得挣扎着先坐起来。
“这个柳家,生意上比不过咱们,就耍阴招!敢找山匪劫持咱们女儿,我非要告死他们不可!”
父亲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帐子被勾起,母亲冷笑的声音愈发清晰。
“如今连年打仗,官府哪有功夫管咱们的事儿。”
大夫走上来把脉,满屋子的人影晃动着,她心思转过几瞬,放眼望去,并没有看到外人。
救了自己的少年,现下在何处?
“小秋。”
听完医嘱的甄夫人走来坐下,声音散了些冷意,“可还有何处不舒服?”
梦秋双眼空洞的摇摇头,开口声音沙哑,“让父亲母亲担心了。”
“你这次性命无忧,是有贵人相助。”母亲笑了笑,“多亏了前些日子你救回来的少年。”
她点点头,“善心结善缘,秋儿谨记母亲平日的教诲。”
甄夫人点点头,挥手屏退众人,拉起她低声道:“你救回来的那个人,我打听了底细,他是武阳城风家的家生子,前些日子风家被仇家寻仇灭了门,他因出外办差躲过了灾祸,只受了些伤逃出来了。
如今风家就剩他一个人了,正无处可去。”
“你爹这些年做生意得罪了不少人,这梁国又战事四起,世道不平,我想留他与你做个护卫,你意下如何?”
梦秋目光放远,没了帐幔和人影的阻挡,她便一眼望到了倚在轩窗边的少年。
那背影劲瘦修长,高高竖起的长发落在肩头,让人窥得几分少年人的凌厉。
她收回目光,乖觉的点头,答应的声音轻柔,“但凭母亲做主。”
再转头,轩窗外的身影已消失,她缓缓躺下,暗暗呼出一点浊气。
*
翌日清晨。
小桃打了帘子探头,对着门外等待的少年微微一笑,“劳风公子久候,请进。”
他点头,跟着进了房门,暖烘烘的香气扑面而来,穿过一道屏障,就见梦秋坐在书案前,认真的写着什么。
风绱抬眸,只见她身量苗条玲珑,肤色白皙如凝脂,抬头间一双杏眼似含五月春色,四目相对,她嫣然一笑,“风公子坐吧。”
他脑海中蓦然想起那一晚,他来这嘉陵为主上铲除异己,却不想被人暗算,身负重伤的倒在路边,迷蒙之间,也只是看清了她白如莲花的披风。
却不想这人,一张芙蓉面也是如此的纯净。
劫持她的柳家不是什么干净人,她能干干净净回来,是那柳家怕主上威势,不敢将事情办砸,不然这样的娇小姐落在土匪窝,还真是凶多吉少。
不错,眼前人的那场无妄之灾,正是他主上的手笔。
他不是什么风家的家生子,而是地位尊贵主上的一把刀。
主上的异己盘旋在嘉陵一带,他想要铲除,并非一朝一夕可成,只能徐徐图之,一一刺杀。
但若想这长久的刺杀,也不是易事。
眼前的甄家,是个好去处。
官府若是查处寻常案情,甄家在当地颇有威望,官府根本并不敢轻易叨扰,甄家就是他最好的藏匿地点。
这小姐的无妄之灾,全是主上便做局教唆柳家,为了让他能名正言顺的留在甄府。
“风公子?”梦秋微微歪头,莲步轻移向他走来。
这甄佳虽然是商贾之女,却被培养的如同名门之后,举手投足尽显淑女风范。
“风公子,请坐。”
风绱回神,意识到自己的打量太过冗长了,便利落的道谢坐下。
梦秋亲手为他沏茶,悄悄抬眸打量,少年人姿态利落却不失优雅,一头墨色长发高束,显出几分凌厉之气。
唯一柔和的,便是那眉宇间有三分少年意气,整个人风姿绰约。
这人倒是有一副好皮相。
那日的杀气……似只是她的幻觉。
“母亲说要公子做我的护卫,我倒觉得实在屈才公子了。”她放下茶杯,“公子日后若有更好的去处,我甄家定不会阻拦。”
他微微一愣,倒是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一番话来,主上身边不乏世族贵女,虽然多通情达理,但能如此为他人着想的,少之又少。
主上以前总说商人市侩自私,如今看来,倒也未必全是如此。
他起身,认真的行了一礼,“多谢小姐。”
“今日我要去普陀寺还愿,你可有功夫?”她转身回到书桌,认真打量了一番上面画着的锦鲤,瞥了一眼点头的少年,笑容明媚。
这大鱼上钩,是该还愿,让正主知道知道了。
*
今日外边的天气实在不算是好,寒风呼啸,发出的声音都是可怖的。
梦秋窝在厚厚的大氅中,仍旧觉得冷风乱窜,似是要往人心底钻。
她叹了口气,对嘉陵这地方的不喜更上一层楼,掀了帘子,看到跟随马车的少年,他身上只穿了一件玄色暗纹圆袍,看起来并不怎么缓和。
不知为何,他似是很不喜欢厚衣服。
她正欲收回视线,风绱却微微侧眸,与她四目相对。
梦秋轻咳一声,想了想道:“风绱,你过来。”
风绱微微纳罕,但还是轻巧的上了马车,车内的暖气扑面,梦秋指了指身边座椅,“坐。”
才一落座,手中便被塞了暖炉,她从身侧取出鹤氅,倾身披在他身上。
“大伤初愈,怎么这么不注重保暖?”她开口,有微微的嗔怪之意,“留在马车上吧,正巧我乏味,给我解解闷。”
风绱有些愣神,他自小被主上收养,主上手下的死士将他培养长大,早不在乎自身感受,他们活着,就是为了任务。
指尖描绘过暖炉上的精致花样,车厢内空间狭小,隐隐间他能嗅到她发丝间的香气,他微微敛目,“小姐想怎么解闷?”
梦秋推出两副筛盅,“会玩吧,比点数。”
风绱倒是挺意外,“我还以为富家小姐都喜欢吟诗作对。”
她摇了摇自己手中的筛盅,摇头道:“我们商贾之家可不兴那个,又不需要装点门面,自然怎么痛快怎么来。”
他轻笑一声接过,掀开扫了一眼,四个骰子,做工精巧,晶莹剔透的。
这小女儿家的东西,就是精致小巧。
骰子与筛盅碰撞出哗啦哗啦的响动声,她倒了几手落定,风绱耳尖微动,三、五、六、六,点数二十。
梦秋对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他举起筛盅摇动放下,动作幅度不是很大。
六、六、五、二,点数十九。
同时打开筛盅,风绱笑道:“我输了。”
梦秋抿唇一笑,那双含春的眼中攒出几分皎洁,“输了,是要受罚的。”
风绱疑惑,“什么惩罚?”
她掀开车帘一角,指着街边的一家摊位道:“那边有个卖糖稀的。”
这糖稀不是什么贵重难得之物,风绱爽快的点头道:“我去给小姐买。”
说着就要叫停马车,梦秋急忙拦住他,长发擦过他的手,微痒。
梦秋警惕的看了看外边,半天才长呼一口气,压低声音道:“别让小桃听到。”
她想了想,却还是叫停了马车,小桃掀开帘子道:“小姐,怎么了?”
梦秋低声耳语道:“我要去解手。”
小桃点点头,作势就要跟随,却被梦秋拦住,“你将马车停在花间铺子去,给我买一叠酥珞,然后在这等我,这城里不安全,风绱陪我去。”
*
寒风停歇,现下倒是暖和起来。
为了防止小桃看到,梦秋带着风绱穿过一座石桥,她指了指一家摊位,递给风绱银两,“买两个糖稀吧,你也尝尝,这是一两银子,不用找钱回来,我在这等你。”
风绱点点头,却比并不打算买自己的那份,在安全存疑的环境,他不会轻易入口任何东西。
集市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临近年关,即使是如此寒凉的天气,人们办年货的热情也极为高涨。
梦秋站在桥边,尽量不妨碍他人走路,等了一会儿被太阳晒得有些暖和,她便脱下了防风的遮帽,凉风吹来,她轻轻呼出一口白雾。
“哟,小娘子,自己一个人?”
一道粘腻油滑的声音传来,她侧目,却先注意到他那岌岌可危的直缀衣,因着他身形肥胖,上面的金丝都被扯的变形,有几分强弩之末的视觉感。
“小娘子,这是咱们嘉陵城的张公子,家底丰实……”
张公子旁围了几个帮闲,见他起意,立即上前来说和。
梦秋抬头,一双含春眼看向他,在众人惊艳的目光中,露出一个天真的笑来,语气柔和道:“你好像一头肥猪啊。”
“你找死!”
张公子顿时恼羞成怒,作势就要举手抽巴掌,然而手还没等落下就被握住了手腕,他禁不住痛,惨叫一声。
回头却只是一俊美少年,张公子作势要厉声呵斥,却触到他杀气横生的眼,不由得噤若寒蝉。
帮闲惊呼,“你……你你放开,张公子可是县官老爷的亲外甥,你不要命了!”
风绱神色淡然,对他们的警告置若罔闻,甚至还紧了紧手,在张公子更上一层楼的惨叫声中,转身将另一只手中的物件递给梦秋,“小姐,您要的。”
梦秋欣赏着张公子的惨状,甄家消息网灵通,对城中之人之事大多清楚,这个张公子凭借着自己家那点势力,没少欺男霸女,是个标准的纨绔子弟。
不,说是纨绔子弟都在夸他了,应该是个人渣才对。
她接过物什劝道:“行了风绱,没伤到我,我们走吧。”
这人渣家中毕竟有些势力,民不与官斗,她也不好做的过分。
两人往回走,趁着小桃没回来,梦秋先一步钻入了马车,“县官老爷的亲外甥,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风绱却没有点评,只是盯着她手中之物道:“那卖糖稀的是个公子,听到不用找钱也没客气,只是多给了我一个盒子。”
梦秋将糖稀放在一边,按开盒子的暗扣打开,里面却是几张廉价的宣纸,她拿出来缓缓展开,是一幅美人图。
那美人眉眼恍若神仙,却挂着无尽忧愁。
她看了一会儿,只觉得口中苦涩无比,拿起糖稀含在口中,才变得好些。
“这是我的好友。”她指尖拂过画面,“很美吧。”
风绱只是点点头,“小姐可是思念此人,何不择日拜访?”
“拜访?”门外传来动静,她卷起画藏入身边,等到小桃提过来锦盒,打发了她出去才继续道:“阴阳相隔,何处去访?”
风绱倒是没有料到如此,适时露出一点惊讶。
“你说人这张嘴,怎么就那么厉害呢?可叫人生,可叫人死呀。”
风绱静静的看着她,梦秋缓了半晌才悠悠道:“她是这嘉城出了名的才女,喜欢附庸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