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坏看黑瞎子,又抬头看向远方。晨间如丝带飘扬的雾气已经在阳光下散去,光照下来,显得白雪也格外晶莹,像是给世界盖上了一层柔软的棉花糖。
可呼吸的空气很冷,他哈了口气,白色的水雾迅速从嘴边迅速飘走。
在这种美好静谧的光景里,李坏却嗅到一丝血腥的味道。腐朽、陈旧的混在泥土里的腥味让自然的草木水土味儿变得不洁净,这股不详的气味在他上方的某个地方一丝一丝的慢慢溢散出来,是经年累月的结果。
差不多时间了,李坏闭了闭眼,想重振精神,但冬日的清晨使他倦意难拒,远方四姑娘山起伏的线条在阳光下简洁迷人,那片白雪的颜色令他沉迷。他探出头再次往下看去,黑瞎子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说话了,现在一看,他发现黑瞎子正在认真清理攀附在岩壁上的蛇身草。
黑瞎子清理了一部分后发现山岩上有被藤蔓和草遮挡住的凹陷,明显是人工砍凿出来的,有深有浅,有大有小,使力的方向也不一致,显然来过的人不少或者来过的次数不少。
清理完毕了之后,黑瞎子开始顺着岩壁往上爬。嵌入岩石中的藤蔓主枝像是横着的锁链,向山壁两侧延伸。
李坏就看着他爬,爬一段清理一段,爬一段清理一段,直到爬到李坏面前。岩壁上还有许多冻住的冰块,凝结的落雪,各种阻碍让黑瞎子的攀岩过程多少有点麻烦起来。
好运所在的小山洞高度有四层楼,而山脚旁边的地形平坦,土层松软偏厚,落叶灌木居多,盖着雪层。就算摔下来也不会受多重的伤,是黑瞎子的经验之谈。
黑瞎子又注意到李坏在冒头瞅他,看不见表情,围巾的一角垂落到岩壁上,一会贴着岩壁,一会轻轻晃动,但好运只露出眼睛的样子看起来像是在期待他快点上去。
李坏等着黑瞎子爬上来,却等到黑瞎子从他身边路过,攀爬向更高处。
李坏没想明白,立马扯住他的衣服:“你去哪?”
黑瞎子停下手,维持着攀岩的姿转过头来对他说:“我看还有路,准备去上面堵你路。”
他说到做到,确实慢吞吞地继续往上,掉落的蛇身草和藤蔓从李坏眼前闪过,李坏开始担心黑瞎子会掉下来。
第二个洞更高,比第一个洞更大,也是由白色的岩石组成,且需要捞开垂落的藤蔓才能发现。黑瞎子钻进去都绰绰有余,起码还再进来两三个人。洞里深处有一块巨大的凹陷,并不方正,但长,是一种微妙的形状,看起来像是有人拿工具挖走了一块大石头。
他觉得这个凹陷的形状有些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黑瞎子顺着洞口往里触碰岩面,灰尘堆积得并不多。
后跟上来的李坏被黑瞎子堵在洞口,但黑瞎子蹲着不动,只发出笑声。李坏着急催促他快点进去,黑瞎子也收敛了笑,立刻就钻进黑黝黝的洞里去。
带着冰雪气息的风顺着他揭开的入口灌进去,涌出的却是一股很浓稠的药草味,几乎到了有些呛鼻的地步。那股一直缭绕在他鼻尖前的血腥味反而似乎消失了。这下换李坏蹲在洞口,他也捞了捞藤蔓,有些冻手:“你笑什么?”
“这里有些奇怪。”黑瞎子回答,他也没指望好运给出一个回答。
“哪里奇怪?”
冻直的藤蔓开始滴水,李坏放开它,然后借着不够明亮的光打量这个山洞,发现黑瞎子正蹲在角落里,黑漆漆的一坨。他定睛一看,发现黑瞎子居然是在摸墙。
“这洞里的墙上刻了很多字。不过,你可能看不清楚。”
洞里较为宽阔,但并不高。李坏不感兴趣地朝里面瞄了几眼,也许是因为他在黑暗里的视力不如黑瞎子好,李坏并没有发现明显的痕迹。黑瞎子却摸得越发如痴如醉,脸都贴到岩壁上去了。他一边用手在墙上摸来摸去,一边移动,李坏就看着黑瞎子几乎把墙摸了个遍,然后顿了一下,又摸到洞口的位置来,开始在地上摸。他靠着岩壁,听着黑瞎子窸窸窣窣的声响。
李坏所在的位置其实也不算是洞口,这个大山洞的洞口其实很长,但都被一长排藤蔓遮住了,也就他俩上来的位置捞开了一个可供出入的空间。
“好运。”黑瞎子停了下来,对李坏说:“不好奇吗?这里可是你带我来的,你不好奇这墙上刻了些什么?”
李坏十分顺从他,就问:“写了什么?”
“李奶奶。”
李坏回头,不再看向远处雪山,而是看向黑瞎子,以及他脸上半隐半现的神秘微笑。
就算是李坏,此时也有些迷茫:“……你在骂我?”
“啊?当然没有。我骂你做什么,上面刻的就是‘李奶奶’。李,你的姓氏的那个李——我没在骂你。”黑瞎子说:“你过来检查一下就明白了。”
李坏不知其意,但仍然跟着黑瞎子缩进山洞深处,然而借助手机光亮照出的是一块平滑至极的白石岩壁,黑瞎子不是会拿这种事驴他的人,李坏看向黑瞎子,黑瞎子仍然面带笑意,也看他:“怎么了?”
“我什么都没看到。”
“看不到?”黑瞎子愣了一下,“我们两个之中……谁出了问题。看不见的话,你碰一下?”
李坏于是低下头,再次看向面前的白色岩石。那些刻在白色石头上的字很深,因而就算是时间过去了很久,石头的棱角被风化得柔软了不少,也不影响它的存在。
黑瞎子看得出来刻字的人用了多大的力气,每一次的笔触锋芒毕露,以至于横撇竖捺都格外出头,这让石头上的刻纹看起来甚至不像是字,而像是怪画符,所以辨认起来多少有点费眼。黑瞎子当然没把所有图案都分析完,他只是摸的时候记了个大概。
李坏如他所言也摸了一下,手指上也沾上一些灰尘,但没摸出来什么,别说刻纹的痕迹,手感简直像是把石头都磨得细腻了,这便很怪异了。李坏以疑惑的目光再次看黑瞎子,说了自己的感受,黑瞎子顶着他的视线,一时有些迟疑,心说应该不会是我出问题了。
他想了想,从裤包里摸出三枚铜板,当着李坏的面随手一抛,铜板落了地,黑瞎子瞧了一眼,也没捡起来:“不着急不着急。你确实不着急,皇上不急……这事儿就这样了吧。成吗?”
李坏应了一声,把黑瞎子抛到他脚边的铜板拿起来。
黑瞎子极其洒脱,没多追究,刚好李坏也不是很在意,他现在的情绪就是这样,可能是因为回到熟悉的地方,格外放松,因此对自身很多事都不太关注,毕竟又没真想起来什么事。
黑瞎子便又去摸墙了,李坏看着他摸着摸着就摸到了那个形状古怪的坑里。那坑蹲得下一个成年男人,只能隐约看见黑瞎子脑袋顶的头发一晃一晃的,然后声音冒出来:“这坑是你挖的?”
李坏没有印象,就说:“不知道。”
“我感觉是你挖的,还有别人和你一起挖。好运,你现在在想什么?”
“什么都没想,因为思考很累。”
他的思维完全被那片山上的雪占据了,变得凝滞、迟钝。李坏感受着天寒地冻的冷意,喃喃道:“今晚不能在这里过夜。”
黑瞎子说:“那肯定的——你觉得上面还有山洞吗?”
“有。”下意识的话脱口而出,李坏都没反应过来,然后他思索了一番,依照心里的那种感觉回答:“不过那不是我们现在能到达的地方。”
黑瞎子长长的噢了一声,飞速从坑里窜出来,指头上的漆黑灰尘递到李坏眼前:“里面有血。”
李坏吹他手指,漆黑的粉末晃晃悠悠的飘起、下落:“……血啊。”
黑瞎子又问:“是你的血?”
李坏仔细嗅闻,他抬起眼看黑瞎子,注意到黑瞎子认真的态度,便有些顾忌着黑瞎子在面前,就没尝尝粉末的滋味:“是别人的。”而且药草味很浓,浓到令他怀疑人生。
黑瞎子点点头,到山洞边上,他摸了把冻住的冰柱,把手上黑漆漆的粉末往上揩,然后就和李坏一起下了山。离开这座高耸陡峭的山时,他抬头仰望,再次向李坏提问:“上面的山洞有多远?”
李坏也回头,风把他的头发吹得乱糟糟的,往脸上拍:“这里不适合用人力攀登。你很想上去?”
黑瞎子不答反问:“好运。你去过吗?”
“或许吧。”
到了深夜,两人才赶回村里。
星夜在他们头顶旋转,木门拉开的声音让黑瞎子皱起眉头。大狸花猫从房顶跃下来,跳到黑瞎子肩膀上,黑瞎子嘀咕了声肥猫,大狸花猫就又跳到地上。喵喵声跟拉了丝似的,李坏随手呼撸它脑袋,它就变成了轰轰轰发动机。
李坏简单清理了一下厨房,把路上买的一块牛肉拿出来做菜,他开始蒸饭的时间里黑瞎子没进厨房,围裙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被黑瞎子拿走了,所以他只以为黑瞎子在外面清理其他东西,但没过一会,外面传来大狸花猫的凄厉叫声。
李坏跑出厨房,发现黑瞎子正捏着猫在擦地。
这种水泥地,他一般拿扫帚刷一下,水冲一下也就差不多了。看到黑瞎子趴在地上拿猫搓水泥地的时候,李坏都有些懵。然而猫的哈气声唤醒了他,他立即上前抓住黑瞎子的手,解救了大狸花猫。
猫受惊,一脱离黑瞎子的手就飞速溜了,但李坏这一帮忙,黑瞎子的情况却开始不对劲,他盘腿坐下,低头,非常使劲地低头,下巴抵在胸膛上,像是在看什么,然后双手扯住衣领口,正当李坏茫然地看着他,看不明白黑瞎子下一步要做什么的时候,黑瞎子猛地一扯。他爆衣了。
李坏几乎目瞪口呆,饶是思维再散发,他也想不出来黑瞎子这个举动的理由:“你没事吧?”
黑瞎子不答,大概因为外面的皮衣不好弄,他就隔着围裙折腾里面的衣衫,直到终于撕扯下一块较大布料,他将布料放到眼前,再近一点都能贴到墨镜上了,李坏才听到黑瞎子小声的嘟囔:“看不清楚。”
看不清楚?什么看不清楚?
李坏再次喊了他几声,但还是没得到回应。黑瞎子像是陷入自己的世界里,对李坏的声音毫无反应,只时不时重复几声看不清楚,这“看不清楚”大概很折磨黑瞎子,他额头的青筋都暴了出来,挂在嘴边的笑越来越大。其实如果他不闹事,李坏还能自顾自地继续把菜做完,但黑瞎子又继续开始扯衣服上的布料了,这天这么冷的,怎么也不能让他继续瞎扯,李坏下意识上手去拦,李坏一拦,黑瞎子就要扯李坏的衣服,李坏再拦,黑瞎子就开始抠水泥地,没抠几下,手指头都给抠出血不说,指甲盖都要给抠翻了。
两人于是就在水泥地的院子里动起手来,李坏也没想到会有这一茬,他打架的能力当然不比黑瞎子厉害,只能靠点技巧躲几下,一旦时间拉长,黑瞎子认真发力了,李坏就只有被按着锤的份儿。
好在此时的黑瞎子执着于看“看不清楚”的东西,没摸出身上的木/仓或者刀,而李坏只需要碰到他的脖子,就能把他捏晕了。
想法很美好,现实很真实。黑瞎子的战斗力大概就是个李坏一脚深一脚浅的水池,他以为已经到底了,结果这居然是个向下的阶梯。即便黑瞎子背对着他,李坏也没办法碰到黑瞎子的后颈,还得预防被抓到进行反击。
打架中途的时候李坏还回厨房把蒸饭的火熄了,出来看见黑瞎子又在摸地,他才突然想起来,这个姿势不就是黑瞎子在山洞里摸岩壁的姿势吗,黑瞎子又说看不清楚,所以是那些李坏看不见的刻痕?
摸地的黑瞎子现在看起来比流浪汉还流浪汉,唯一庆幸的是裤子不好扯,虽然黑瞎子百般努力,但他还是没狼狈到不堪入目的地步。
李坏叹了口气,放轻脚步,再次向黑瞎子走过去,但这次黑瞎子却停下动作,像是感受到了威胁。
到处都有字,扭曲的纹路铺天盖地,那是秘密。不知为何,黑瞎子就知道这些字的含义就是秘密,许多秘密,他认识的、不认识的人的秘密,包括这个世界上的所有未解之谜,而在这些秘密当中,有一些熟悉的字眼映入眼帘,但黑瞎子看不清楚,这个名字的秘密被污渍——也就是地上的泥土尘埃遮掩了。他迫切地想要知道它,了解它。完全冷静不下来,黑瞎子的身躯里像是燃了一把狂躁的火。
他所看见的这个世界都扭曲成一道一道的纹路,与代表了秘密的字融化在一起。清醒过来的时候黑瞎子才知道那些东西不是字,是地上的尘埃,衣服上的褶皱……这些东西是一种讯息,所以也变成了他眼里的字和秘密。他想抓住它们,但很难。然后黑瞎子又想到了李坏曾经告诉过他的那句话。
天色已经泛白,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