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宗命传圣人娘娘进殿,顷刻间,走进来一个身穿綴金双凤祥云纹对襟轻罗衫女子,举手投足都是大家典范,她便是昨日给温瑾笙授冠的一国之后。
圣人娘娘先给诚宗行了礼,诚宗邀她坐在罗汉榻的另一边,倒是不见外。她坐下后,才笑眼盈盈问:
“是谁惹咱们馨儿不高兴了?”
圣人娘娘前来,本是要问问官家对小皇子周岁宴的态度,没想被这小祖宗抢在前头,就不急着开口。
她见李逢馨脚脖子露出一片红肿,诚宗又有一下没一下地给她揉着,忙问:“哎哟,馨儿这是搁哪儿崴伤了?”接着转头呵斥冯恩与司琴:“你们这些奴才,怎么伺候主子的?”
诚宗刚要开口,被李逢馨的小手在胳肢窝挠了一下,他低头看她,见李逢馨眨眨眼,示意他不要说。
小公主端出一副乖巧模样对皇后道:“在皇兄园子里的假山上崴了一下,皇嫂。”
李逢馨嘴上嚷着,找这个告状找那个告状,可她见过太后和圣人娘娘罚人的样子,想想那慧嫔,病怏怏的,那个一品诰命。。。算了,饶了她这一次罢。
诚宗笑而不语,给幼妹拢了拢罗袜,叫人端来点心给她吃。
圣人看着诚宗眼底的无限温柔,心中感慨,虽说是个孩子,终究是个女人,虽说是亲生的妹妹,终究是个女人,她身为大昭朝诚宗帝之后,该不该庆幸,这位帝王并没有把这份宠溺放在某个妃嫔身上?
这时圣人欣慰的笑了笑,该庆幸的吧,若这脱了鞋袜坐在诚宗怀里的女子,不是这个七岁的十公主,而是后宫里的哪个妃嫔,她这个圣人做起来可就没今朝这样顺心了。
“昨儿授冠礼,皇后何故让命妇们跪那么久,那陈戚慧的嫡母,也一把年纪了。”
诚宗的话打断了圣人的思绪,她端了端身子:“臣妾原本只是想看看卓家那小娘子的秉性,无意令陈老老夫人受罪,官家教训的是,臣妾有失周全了。”
李逢馨听官家和圣人提起温瑾笙,忙竖起小耳朵。
“那依皇后所见,秉性如何?”诚宗随意问道。
圣人笑笑:“自持而慎行,只是。。。这样善于隐忍的人,一旦不愿意忍起来。。”
诚宗听圣人这般夸赞,有了一丝好奇:“此人多大?”梁猷忙上前答:“回官家,卓氏命妇,今年二十有四。”
诚宗啧啧叹道:“太年轻了,这样的年纪,一顶诰命的冠压下去,非得自持而慎行的人不可,礼部他们做的对,朝廷给了卓家那小儿一品国公,又给了卓景颐这小遗孀一品诰命,他们再不知念着朝廷的好,就说不过去了。”
圣人逢迎道:“官家自有更深的考量,臣妾不懂,臣妾只愿这卓二娘子守得住,也好给满朝文武府上的孀妇做个表率。”
李逢馨似乎听懂了什么,惊问:“皇兄,你们说的那个人,死了郎君么。”
诚宗随手摆弄着李逢馨的辫子,“朕跟你皇嫂说话,不许插嘴。”
李逢馨似没听到,继续问:“她的郎君既死了,是不是可以嫁进宫里来?”
“嗨呀,”圣人花容失色,“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这孩子在说什么呀。”
梁猷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解释:“公主殿下,咱们圣人娘娘给卓二娘子头上带了顶漂亮冠子,就是奖励她,也管着她,从前、现在、以后,便再也不能改嫁他人。”
诚宗颇不屑地捏了捏李逢馨的粉鼻:“李小十,你皇兄会要别人丢下的女人?”
李逢馨知自己说错话,低下头道:“馨儿错了,馨儿只是想着她进宫做了妃子,以后就归皇嫂管,皇嫂最会管教妃子了,后宫里的那些,没有一个敢像她那么嚣张的。”
这话听来,也可以理解为圣人治理后宫有方,也可以理解出别的意思来,圣人心中一凛,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诚宗,希望他是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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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婧娴送温瑾笙往漪澜宫外走,恨不得一步分成三步,她多想二嫂能就此住下陪着自己。
走到宫门口,见到守门的宫人,温瑾笙又想起刚才李逢馨那一闹,皱着眉说:“你这宫里头的人是摆设么,怎任由那十公主跑进来?”
卓婧娴叹道:“不能怪他们,那十公主,就是太后的慈恩宫,官家的永和殿,她向来也是不打招呼就闯的,二嫂你想,慈恩宫和永和殿当值的宫人,能是摆设吗?更何况我这小小的漪澜宫。”
温瑾笙听了感慨道:“没想到一个公主,竟被宠的这样无法无天。”
卓婧娴笑了笑,道:“我进宫这两个月,听说宫里头流传一句话,说是,圣人听官家的,官家听太后的,太后听李小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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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十。”诚宗叫回正要走的李逢馨。
李逢馨转身,问:“皇兄还有什么吩咐?”
诚宗想到卓氏一门如今的敏感处境,叮嘱道:“回去莫要在母后面前告状,到底是你爬人家窗子不对在先,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其实,方才李逢馨既没有告诉圣人,自然也不打算在跟太后说,只是这会儿又偏问:“可她们偷偷讲皇兄坏话,给我听到了,这也是我的不对?”
诚宗笑道:“你也说了,别人是关起门来偷偷讲,若不是你爬窗子,如何会听到?馨儿,你要知道,在这宫里头,关起门来讲别人坏话的人,数不胜数,特别是皇兄的,难道皇兄都要去计较?”
李逢馨眼珠子转了一转,“知道了,我不跟母后讲就是了。”说着跑出了永和殿。
温瑾笙带着慧嫔娘娘的赏赐回了卓府,一进府就跟俞伯念叨“一满车去,又一满车回。”
卓婧娴有心,大哥大嫂、江姨娘、三郎、五郎、还有六妹,人人有份,连下人们都有。
卓景琰与江月楼只关心他们的礼物值不值钱,姚佩兰倒是拉着温瑾笙问了许多,问来问去,无非也是关心四妹妹到底为何至今还未承宠,温瑾笙只叹道“大嫂,朝廷与咱们卓家这关系,还能为什么呢,只怕当初官家要人进宫是防卓家,人进了宫却不诏幸仍是防咱们卓家。”
温瑾笙把卓婧娴给她的一对翡翠镯子给了姚佩兰,说是四妹特地交代给大嫂的,那对翡翠镯子,是这些赏赐里最值钱的物件。
姚佩兰笑的合不拢嘴,不再关心妹妹乘宠的事,一
口一个“天家就是不一样啊,咱小四有福气。”
最失望的是两个小的,卓景琏收到的是一个蹲虎水晶纸镇,卓筠念收到的是一支玉骨笛,四姐这是敦促五郎用功读书、提醒六妹妹研习乐章,两个小孩正值玩心最重的年纪,收到这样的礼物自然意兴阑珊。
回房后,温瑾笙坐在梅花编椅上,闭着眼休息,绿芜在身后给她揉捏着双肩。
“小姐这两回进宫,每次回来都像是剥层皮似的。”
“深宫不易居,婧娴...她难。”
卓景琏与卓筠念两个把四姐的礼物往主屋桌上一搁,就又叮叮蹚蹚地跑来找温瑾笙。
“二嫂,二嫂。”两个小的跑到温瑾笙椅边蹲下问,
“二嫂如今也有俸禄了么?”
温瑾笙是真的有些乏,轻轻“嗯”了一声。
卓景琏问:“是二嫂的俸禄多,还是我的多?”
见温瑾笙仍是半阖着眸,也不搭话。绿芜道:“娘子累了,五郎和六小娘就别在这吵她了,到别处玩罢。”
“绿芜姐姐,我们问清楚了就走。”卓筠念道。
温瑾笙这时才开口:“五郎是一品国公,在大昭,一品国公的食邑仅次于亲王。”
“二嫂的意思是,那还是我的多?”卓景琏道,“那二嫂的俸禄也归大嫂管嚒?”
温瑾笙笑道:“无论是五郎的,还是三哥与二嫂的,都是咱们卓府的,关起门来,大嫂持家,当然是大嫂管。”
卓景琏又问:“可是大嫂管银子,就是会偏着大哥,大哥整日什么都不做,却总有银子买东西,还有江姨娘。"
温瑾笙无奈的和绿芜对视,轻轻叹了口气,她一向认为,面对卓家的弟弟妹妹,无论他们年纪多小,都应该将事情内在的道理告诉他们,就像卓景琏前两年闹着习武,她和卓景琛拦着不让,也是一五一十地跟他说“卓家的男子,不能习武,不能做大官,要活着,就做一个闲散的国公爷,读圣贤书,明事理。”
当时温瑾笙坚持直言不讳,卓景琛还不同意,她说,温卓两家的孩子,没有那个福气天真,卓景琛最终被说服。
此刻亦如,温瑾笙拉过卓景琏的胳膊,亲切道:“大哥是大人,是卓家的长子,按规矩,应有他一份月例。就像五郎、六娘、二嫂、江姨娘还有你三哥,咱们都有月例一样。”
“可是我们觉得大哥的银子特别多,不仅总出去吃酒听曲儿,还老是买石头回来。“
温瑾笙差点要应付不过来了,两个小的长大了,连他们都看出来大郎败家了。
“这银子就非得大嫂管嚒?”卓筠念的小胖手捻了捻温瑾笙有些磨损的袖口滚边,“若果五哥的俸禄那么多,大嫂为什么不给二嫂做点新衣裳?大嫂这件衣裳穿了好几年了,我看大嫂和江姨娘两个人每年都穿的不一样。”
温瑾笙摸摸卓筠念的头,笑道:“念儿这就冤枉大嫂了,是二嫂喜欢穿旧衣裳,旧衣裳穿着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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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章宫里,李逢馨正在耍弄新得来的一把五彩流苏软鞕,司琴从外面回来,差点被李逢馨的鞭尾打着。
“当心点,鞭子不长眼呀。”
李逢馨收鞭,往罗汉榻上一瘫,问:“母后准备赏什么?”
司琴捂着嘴低声道:“听说太后预备赏的是一件羊脂和田如意柄。”
李逢馨问:“是很稀罕的东西吗?”
七岁的小公主不懂,司琴耐心解释:“像这样的如意柄太后有七只呢,而公主去年生日,太后赏的那柄金银丝双面绣金鱼团扇,可是柳州第一绣娘祖上的传家珍品,世上独此一件。”
李逢馨听了,甜甜一笑,立刻翻下罗汉榻,“走,咱们去慈恩宫,已经两天没给母后请安了。”
昨儿个李逢馨怕走路不利索被太后瞧出来,没去慈恩宫请安,加上得知圣人娘娘要为诚宗的第一个皇子做周岁宴,自从小皇子出生那一日,李逢馨便不再是宫里头最小的孩子了,她心里头害怕,这个不久后便会开口说话的小侄儿,将会夺取后宫所有的关注,这些日子李逢馨正在乐章宫酿醋呢,今日打听了太后准备赏给小侄儿的周岁礼,没有给自己的稀罕,才安心了些。
慈恩宫里,诚宗赶在前头来给太后请安,母子俩已经在殿里聊了有一盏茶的功夫。
裕慈太后是仁宗朝时的宜妃娘娘,说尊贵,上头还有圣人和周贵妃,不过到底也是后宫六妃之一,又育有一子一女,在宫里头的日子一向都算舒坦,除了不怎么得仁宗欢心。
那一子便是此刻太后跟前坐着的诚宗李忱裳,李忱裳有个同母皇姐,乃仁宗的五公主,比他大两岁,十六岁就作为大昭朝的和亲公主,远嫁到了南楚。
“和她一起进宫的这几个,有的同样封了嫔位,有的还只是婕妤、才人,皇帝都已诏幸过了,这种事儿,皇帝一向拿捏有寸,不需要母后多说,谅着她在漪澜宫里头已经两个多月,也够了吧。”
“当初朕说不要她,母后偏要,她到底姓卓,朕何苦把一个卓家的人搁在枕头边呢。”诚宗对于太后非要他纳卓家四女进宫这事儿,多少有点抱怨。
太后继续劝着,口吻慈爱却不失压迫:“不是搁在皇儿枕头边,是搁在宫里头,搁在咱们李家人眼皮子底下,卓家那一群小的,不是出了名的手足情深嚒。”
诚宗苦笑道:“如今卓府全府都住在京城,还不算在眼皮底下嚒?母后,当初父皇最忌惮的那三个,如今已经是三座石碑了,剩下的,卓家大郎游手好闲,吃酒玩石头,前些年还把一青楼女子带进府,带进府的时候,那女子腹中还怀着个小的,再说那卓三郎,听说当年逃亡路上受了伤,始终没好全乎。性子古怪的很,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成家,朕还听人说是伤到了根本,不能传宗接代了,再往下,就是朕亲自授封的靖国公了,封他的时候才五岁,今年算算也不过十岁,再算上三年前出生的那个小孙子,这会儿还不认字呢,这样的卓家,母后还要忌惮嚒,朕还要忌惮嚒。”
太后听了这话,别有深意的问:“皇儿知道的,可不比哀家少啊。”
意思是,皇儿明明忌惮。
诚宗叹了口气,道:“从前嚒,儿子比母后防的还紧,自然事事不能疏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