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旭日高悬。

八月末，夏日的雨下一场少一场。

阳光褪去了盛夏的炽热锋芒，慷慨地洒下满地温暖，是个午后消食散步的好时候，街道上却死寂一片，入目是满地疮痍。

昔日的天斗城，高大的城墙与建筑尽显北方壮丽，总是会在雨后流出些许好似侠客的郁郁落拓。

而如今，断壁残垣，街道上满身甲胄的士兵持戟扛盾，行走间的铿锵之声让这座本热情如火的城市显得冰凉无比。

偶有三两老弱妇孺，佝偻着，瑟缩着。

破败的屋舍中，传来孩童的啼哭声，沙哑，细弱，好似风一吹，就会断了。

“天斗城好歹也是天魂帝都，如今竟成了这般模样……”

塌了半边的医馆内，王冬侧身躲在吱嘎作响的门板后，紧攥着拳头，眼中满是红血丝。

千里奔袭，本是最疲惫的。

可如今，满腔热血，见到这样百姓苦难之景，又怎么能平复呢！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啊！”

老人佝偻着，踉踉跄跄地从后院走出，听见王冬的话，他说道。

泪花溢满了脸上纵横的皱纹，满头白发好似枯草般。

他颤颤巍巍站在高高的案几后面，拄着拐杖，正对着半开的大门。

他就这么看着。

看着那些偶尔快速出现又消失的人，有的是他多年的老邻居，有的是点头之交的陌生人，有的过去要仰着头看得权贵……

太少了，人太少了……

他的医馆啊，就开在中央大街拐过弯的巷子里。

祖上传下来的基业，闹中取静，他总能在坐堂时，听一听不远处喧闹的烟火，与来瞧病的男女老少聊一聊街坊邻里。

那些稀疏平常的日子，如同那些不见了的人，都回不来了。

“老人家，坐吧。”

唐三从后院走出，见老人伶仃的身子正在发抖，赶忙端来一张瞧着还算齐整的矮脚椅。

放在地上摇了摇，还稳当。

唐三这才走过去扶着老人，慢慢坐下。

“多谢老人家收留我们。如果有人要来查，我们一定立刻离开，绝不留下任何痕迹，免得拖累您。”唐三单膝蹲在一旁，轻轻拍着老人的背。

老人转头看着灰头土脸的唐三，摆了摆手。

“我不晓得你们是做什么的。但这个还敢进城，我就明白，你们是有本事的人。世道乱了，乱了啊！”

“我半只脚已经在那头了，能活到现在，是那些王八蛋要留着我给他们制药。那些年轻的娃儿，还有我儿子儿媳、我孙子孙女，都没了，都在守城的时候没了。你们也还年轻，我保护了娃儿，能保护一回你们，我到了地下，我也有的和老婆子说啊……”

泪水模糊了老人昏黄的眼，将他的悲怆与迷茫糅杂，顺着皱纹流下，却流不尽。

王冬飞快眨了眨眼，难受地靠着门板蹲下，将脸埋在臂弯里。

向来话多又贱的徐三石牙关紧闭，面对着一墙的药橱抓药。

一个个小柜子拉开，又推进，戥子的托盘上，草药淅淅索索落下，又被小心地拂到包药的桑皮纸上。

徐三石不懂医药，从前更没见过这样古老的物件。

可这样一间医馆，是往日里许多老人最爱来的地方，也是恶战之后，那些伤痕累累的人们唯一可以求助的地方。

——更好的医馆、拥有强大疗愈类魂导师、魂导器的医馆，都被关闭了，更有甚者，整个医馆被杀了精光。

戥子起起落落，就好似徐三石的心起伏不定。

沈怀瑜负责包药，他咬着嘴唇上的死皮，垂着脑袋，一丝不苟地包药，案几上却有一点又一点的泪洼。

残败的老药馆内，老人坐在矮矮的木凳上，曾经高大挺拔的身躯随着年岁渐渐佝偻，最终被战争压垮。

他絮絮叨叨，讲述着这间医馆的前世今生，讲述着面前这张案几上曾经发生过的事情，讲述着地面上每一块石砖曾落在的脚印，讲述着只能向陌生人讲述的故事。

唐三一直蹲着，一只手扶着老人有些凉的手，一只手轻轻拍着老人的后背，注视着老人，简简单单地应和着老人。

渐渐的，阳光变得金黄，斜斜地洒落在满是尘土鲜血的街道上。

老人的声音消失了。

“睡了吗？我抱老人家回后院睡吧……”徐三石走过来，用气音问道。

唐三的一只手心里，还搭着老人的手。

他垂眼看着那只手，等了等，慢慢摇了摇头。

坐着睡，没有倚靠，睡起来十分不舒适，更何况是位老人。

徐三石的心里陡然咯噔了一下。

唐三和徐三石都没有动，王冬和沈怀瑜也慢慢靠近，在老人身边蹲了下来。

医馆内，寂静的可怕，只有四个人的呼吸声。

“睡吧，梦里就能回医馆了。”

半晌，唐三轻声道。

***

两日后。

进了东阳城的地界，一行人脱去厚重的衣物，满身脏污血痕的他们如同游鱼混入流民的队伍，没有引起一丝波澜。

只是流民身上的血，是因为天魂帝国内的战争，而这一行四人身上的血，却是因为城外不远处，靠近极北之地外缘的一处村落里，刚刚丧命的一群邪魂师。

前面的队伍一点点缩短，这四人弯着腰，肩颈蜷缩，紧紧抱着小小的包裹，眼神惊恐地慢慢靠近城门口审查的士兵。

“陛下与王后陛下心善，整个东面边境城池对所有难民开放。我们东阳城，是最靠近天斗城的城池，陛下特意下令，让我们早早就准备好了。进了东阳城，就是进了我们日月帝国的地界。等日后新疆土建设完毕，你们也还是可以选择继续待在东阳城。”

士兵一遍遍地高呼，他仰着头，声音响而亮，很是自得。

四人怀中的包裹被检查的士兵抢走，一通乱翻后又被丢回来。

为首的士兵摆摆手，他们这一个批次就进城了。

“立刻出城。越靠近明都，搜查会越严密。我们不能把时间浪费在前面的几座城中。”

为首的青年轻声开口，另外三人立刻点头。

他们在错综的街道和巷子间穿梭，好似没头的苍蝇，却没有撞上南墙，而是在某个瞬间，出巷子的四人是一副锦罗绸缎，腰系金玉络子，身量颀长，面容俊秀的少爷模样。

***

唐三和沈怀瑜都接受过极限单兵的训练，深谙伪装之道。

他们一行四人，或是天生家境殷实，从未因钱财发过愁，又少年意气，骨子就带着矜贵风流，或是位高权重，风华从举手投足流露，半点做不得假。

因此，他们四个贵公子少爷的模样，没有得到任何怀疑。

“有问题吧？”

一直到进了明都，王冬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沈怀瑜抱着一整盒点心匣子，叼着一块桃花酥问：“有什么问题？”

唐三抬手，制止两人继续聊下去：“先进酒店。”

四人快步朝着明都内最大的酒店——明悦酒店——走去，一直到进入房间，唐三仔细检查过没有任何监听监视魂导器后，四人这才坐下继续聊。

王冬靠在软蹋上，把玩着腰间系着的络子道：“我们就这样进入明都了？我感觉有点不真实啊……感觉还不如之前来参加精英大赛时候查得严呢！”

“当然了，”他又补充，“你和唐川的伪装机巧学得很不错，我现在看自己的脸都有点不敢认自己。三师兄从黑市淘到的身份凭证也跟真的似的，但是！我还是觉得明都的防守看着严密，实际上并没有想象的严密。”

徐三石大马金刀坐在沙发上，歪着嘴嘿嘿一笑。

“很正常啊。你想，日月帝国集结了三十万大军攻打天魂帝国，都打到天斗城了，一路下来怎么也要死了十万人。他们目前还在往东打，还要继续牺牲。等打到了斗灵帝国，斗灵虽实力比天魂差一些，但胜在富饶，人也多。这么一算下来，日月帝国得有四、五十万的大军。此外，要留人手在明斗山脉制衡星罗帝国，要安排士兵防守东面边境，还要加派人手驻扎已经攻打下来的地方防止反扑。”

“前前后后算下来，你看日月帝国要派出来多少士兵？”

“可是呢，日月帝国的疆域面积虽和天魂、斗灵两国总和差不多，境内却多山脉森林，这些地方人口都比较稀少，人多的地方主要就是北部日月山脉以东、邪魔森林与景阳山脉一线以南这两个地方。人本来就不多，适合入伍的成年壮劳力也更不多。”

“那些能上战场的自然大都是训练多年的精锐，已经派出去了那么多了，各个城池防卫增派的，除了小部分精锐外，大部分自然就只能是刚刚征召入伍，训练了半年一年，甚至几个月的新兵蛋子。这防守看着严密，是因为人多；实际上不严密，自然是因为质量不行。”

王冬想了想，点头：“看不出来，三师兄有点东西啊！”

徐三石耸肩：“因为哥过于帅气的脸庞，就总有人怀疑哥没有锦绣的内里，哥明白，这就是甜蜜的负担。”

沈怀瑜刚刚咬伤一块玫瑰酪，一时不知道是该先吃，还是先吐。

王冬就不管思考，立刻作呕状。

徐三石手指一挑额角的发须：“你们不懂哥！”

王冬搓着胳膊赶紧远离徐三石，往唐三那边蹭了蹭：“接下来怎么办？”

唐三摩挲着手中青玉折扇的扇骨：“圣灵教教主出现在天魂帝国的战场上，她的老巢就自然另有他人坐镇。我们要找人，自然就要去这老巢找。”

“但，要先找到老巢。”王冬道。

唐三点头：“没错。”

“去哪找？我们在明都可没有什么人脉……”王冬迟疑。

唐三挑眉：“谁说我们没有。你可别忘了，我们宗门内可有一位之前是圣灵教的重点栽培对象。”

王冬皱眉沉思：“你是说，娜娜？”

唐三点头：“当初，雨浩指点娜娜先带着那些不愿受圣灵教钳制的魂师和魂导师投靠我们唐门。但还有一些人，逃离圣灵教后，希望留在日月帝国，这里毕竟是他们的家乡。这些年，娜娜和他们保持着联系，通过他们，甚至是在圣灵教的卧底，搜集着圣灵教的信息。”

王冬惊讶地张大了嘴：“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有联系就算了，怎么还有卧底！我居然一点消息都没有听到！”

唐三瞥他：“别说是你，在此之前，我都不知道。这件事情，是娜娜单独负责，直接且只向小雅老师汇报。还好这次回学院的时候，我还回了一趟宗门，和小雅老师汇报了一下这段时间的行动和之后的计划，小雅老师这才让娜娜把联络这条线的方式告诉了我，否则这会儿我们就要和没脚蟹一样，四周撞了。”

王冬闻言，突然怔住了。

不知怎么，突然就想起之前在史莱克学院外院时的那段日子。

他、沈怀瑜、唐三、霍雨浩，还有萧萧，五个人同一年入学，相互间是同学、是舍友、是队友，他们经历了新生考核，通过了一次升学考试，然后……

然后参加了上上届斗魂大赛备选队员的选拔。

在那之后，一切都好似按下了两倍、甚至三倍加速键，快得令人感觉不可思议。

仔细算算，他们实际上只在外院呆了两年不到。

如今距离他们入学也才过去了七八年，在外院的那段时光却已经好似上辈子的事了。

那时，他们都青涩得不得了，不认识学院那些高层和宿老，以为自己被内院的弟子欺负，整天和戴华斌等人吹胡子瞪眼，和徐三石、江楠楠不熟，沈怀瑜还是个坏蛋，看着贝贝追在王言老师屁股后头，小雅老师每天就和小太阳似的。

王冬长叹了一口气：“想当初，小雅老师可是出了名的八怪和大嘴巴，没想到现在嘴巴却这么严。刚刚加入唐门的时候，我还不服气，觉得小雅老师就比我大两三岁，怎么就是宗主，怎么就是老师了！”

“现在，在那些新入门的弟子面前，小雅老师可是名副其实、积威甚重的唐门宗主了啊。”

唐三慢慢眨了眨眼，多年伙伴的默契，让他一下子明白了王冬突如其来的情绪。

“我记得，你一来就和雨浩打架，我们被罚去广场跑圈。你那个时候，骄傲得跟头公鸡似的，整天仰着头看人。但是，有人挑战雨浩班长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