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因眼前一幕惊愕失语,齐齐怔住。
王莽衣冠不整、胸怀大敞,身前亵裤湿透,一身大汗、气喘吁吁地蜷在地上,狭小的柴屋里满是不言而喻的邪腥味。
缪盏回过神来,急忙解下自己身上披风将王莽身体遮蔽住,又转头道:“大司马请回,侯爷交由在下护送便是。其余人等,退后!”
王音颤颤巍巍的声音里满是尴尬:“也好,有劳缪将军。代老夫……诶,请便。”
王莽周身痛得麻木脱力,无从躲避,只能合上双眼强忍羞辱。堕落至此,无谓苟活了,此时咬断舌根,便可一了百了。可他早已痛得牙根酸软,莫说咬舌,便是咬紧牙关也做不到。
缪盏静待些许,见他始终不起身,这才明白他起不来。于是吩咐左右卸下柴房门板,将王莽打横抱起,放置其上:“侯爷,恕在下冒犯。陛下隆恩降下圣旨,将公子王光囚进掖庭小施惩戒,免其大刑,三日后放归。侯爷旧伤未愈,先往营中命医官诊看……”
“不必!”王莽拼尽全力,挤出沙哑的嗫嚅,“送我回班府下处,有劳将军。”
“侯爷身上这般……何必叨扰班家上下?”缪盏低声提醒道。
王莽岂会不知,此时回班家,这般丑态便又要暴露在另一批人眼前。可他的药仍藏在卧榻枕下,不尽快服下一剂,纵使扁鹊再世,也救不了他。
缪盏只得命手下开路净街,将罩在披风下的王莽送回班府。所幸今日班伯外出访友,班斿当值入宫去了,府中女眷不便前来过问。缪盏送王莽回房,小心将他放在榻上。道声“得罪”后,他正要走,却被王莽拽住一角衣襟。
“缪将军,”王莽胸口起伏,满面凄惨,“可否请将军替王莽遮掩……万勿令天子知晓。恕王莽不能起身拜谢,他日必定……”
缪盏欲言又止,叹了又叹,最后只得忧心道:“天子且等着侯爷前去谢恩哩!侯爷抓紧盥洗了,稍后医官上门。”言罢告辞回营安排去了。
缪盏走后,王莽忙请班府老仆递来一壶酒,又打发他去准备澡桶热水,趁这时机才终于取出极乐草服下。
劫后余生的一刻,王莽又一次想到死。他曾自矜坦荡,不屑于为任何人、任何事扯谎苟全。如今为驱痛染上这邪物,致使他尊严扫地、人格尽丧;可老母仍未撇下他而去,他不能令她再丧一子、孤独上路,这人不人鬼不鬼、可悲可鄙的日子,不知要几时才得解脱。
老仆服侍他爬入澡桶,因他身高体长,费了不少力气,忍不住絮叨抱怨,问他为何不畜家奴侍婢、只身来去。王莽耐心“子曰圣云”地解释了一通,老仆却道:“侯爷可怜我等,厚待些个便是。若家家不畜私奴,似我这般孤苦无依、种不动地的老鳏夫,便往何处落脚去也?抑或人但凡失了劳力,便该去死了?”又笑道:“我不信你那孔圣人家中无人侍应。”
王莽竟被问住。读书人终其一生,从纸上得来的圣贤规矩、道德文章,在旁人看来,却是如此荒唐可笑。他自记事以来一直相信遵奉的,竟皆是这般矫情伪善的教条不成?
军医来时又是一番望闻问切,王莽已不报任何希望。果然,除了“肝火虚旺、阴液亏虚”之类废话,仍旧查不出任何伤病。临走时,那医官竟还贴耳诡秘道:“侯爷血气方刚,需以阴阳调和之道适时纾解;常年自行排遣,精元妄泄,难免肾水失调,纳气不畅……侯爷请自斟酌。”
王莽闻言面红耳赤,定是缪盏向这庸医讲了他的丑事!缪家兄弟一贯同声同气,缪盏必不隐瞒哥哥;而那缪盈向来愚忠,难保不向天子吐露……王莽恨恨道,大不了一头碰死,绝不受那人垂怜哀悯!
到晚班伯班斿兄弟回府,一齐来他房中会面。班斿道:“天子恕王光大罪,却不得不抚恤卫家。有旨:王光一不得为官入仕,二不得从军报国,三不得承袭爵位;另特旨赐卫家二公子卫简羽林右武卫,虚位待其成年。”
如此一来,王光前途尽失,此生只为白丁;卫简小小年纪便有秩比二千石的品级在身,次子尚且如此,长子卫笈将来必不落下品,卫家下一代自是一片坦途。
能保王光全身已是万幸,王莽岂敢异议。他心中甚至隐隐升起几分侥幸,那人到底对他尚存一丝顾盼,不枉他忝颜去求一趟。
可下一瞬,却听班斿又道:“此番全赖卫将军大义,竟往天子座前为王光求情,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颜大动,是故降下隆恩。”
王莽顿时如冷水浇头,为方才那一丝卑微的妄念感到无比羞耻,瞬间脸色大变。
班伯不明就里,以为他对此处置仍不满意,急忙抚肩劝他道:“罢了,巨君,孩儿平安,夫复何求?隔日你往宫中谢恩,将光儿带回;待京中事情了结,你叔侄二人往新都安生过活便是。”
见王莽始终一脸倔强,班斿与兄长互递一眼,又开口道:“仍需同卫将军打声招呼。毕竟孩儿伤了人家,你至今未有表示;再者,得道声谢不是?”
王莽岂会不知应当往卫府谢罪。去年他负气投身帐下时,卫煊青眼相看、以礼待他,鼓励他杀敌报国,以军功自证;可圣旨一来,他便惶急而去,甚至未给卫煊一句交代。如今他身败名裂,全不似那时意气风发;若彼时未曾自甘堕落,如今也该是个军功在身、堂堂正正的大丈夫了。他何来脸面去见卫煊?
话虽如此,次日晌午,王莽还是收拾了身心,往市中置办了一身轻便小巧的金丝犀甲,硬着头皮往卫府去了。
“王莽疏于管教,致使小侄乖戾不逊,失手伤及二公子,实在无以为谢。”王莽跪拜再三,卫煊无言以对,只是摇头深深叹息。
“听闻二公子年少加官,王莽深感欣慰。”王莽奉上金甲,“他日若遇良医,王莽愿以眼换眼,只求二公子康复如初。”
卫煊方才以正眼瞧他,见他双颊凹陷、双眼赤红,憔悴如脱胎换骨一般,便不好再说重话,却道:“要我说,那孩子小小年纪便出手狠厉,倒也并非全无用处。侯爷若舍得,不妨送入我卫家军历练几年,磨磨性子,将来未尝不成大器。”
王莽磕头又谢,将那“三不准”的圣旨复述一遍,卫煊便又嗐声叹了一气。
“卫将军大仁大义,实令王莽惭愧拜服。王莽痛悔不已……”王莽想就前次逃营一事解释一二,未开口却已羞惭哽咽,跪在那里不知所以。
卫煊看出他心思,也替他十分惋惜,便劝道:“吾自幼投身行伍,不善文墨,自不信那班儒生谗言妖异之说。昔日淮阴侯尝受胯下之辱,终不负天命君心。大丈夫当眼望前方,过往诸般遭遇皆为历练,侯爷不必挂怀。”
闻此金玉之言,王莽心中立时敞亮了几分,不禁感动。卫煊下位拍拍他肩,拱手送他出去。
王莽穿过庭院正欲出门,身后突然响起一声清脆的少年之音:“你从班家来?”回头见一个玉面红唇的少年,右眼蒙着一黑纱罩布,露出的左眼中盈满愁思哀怨。
虽未为人父母,却眼看着侄儿从小长大,王莽见着痛失一眼的卫简,心口立时揪紧:“是,卫小将军。敢问,几日换药?可还疼?”
卫简抬手摸了摸黑纱,并不回答,却问道:“班弘如何仍不复学?”
这几日王莽未顾上过问班家公子,不知如何回答,却见卫简两手捏住衣袍,神思宛转,咬咬下唇道:“你同他说,我不怪他,叫他来吧。”
王莽拱手答应,待要再关怀几句,那少年已转身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