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的长街宛若在漆黑夜空中流淌的星河,无数暖黄色的烛火交织在一起,把李逸的发丝都染成了一种橙棕色。
白若松感觉自己就像在梦里,一个甜蜜又温馨的梦。
这里没有烦恼,没有背叛,也没有充斥着阴谋诡计的波谲云诡的朝堂。
蒙眬昏黄的灯火映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思念的好友就站在几步开外,头顶翘起的杂毛根根分明,连睫毛也像浸透了蜂蜜色。
白若松想以一个好一些的面貌去面对李逸,抬起手臂,正胡乱抹脸上的水痕,被一只手掌“啪”一下,握住了抬起的手的手腕。
李逸眉头紧锁,面无表情地看着白若松,嘴唇微抿,睫毛略略往下一颤,投下的阴影遮盖住了她眼中倒映的烛火,让她那双漆黑的眼眸显得格外寒凉。
“白若松。”她开口,声音中有一丝掩饰不住的颤抖,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白若松怔愣着,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幸好李逸也并不真的指望她回答。
“你不该来这里。”她扯着白若松的手臂就开始往前走,长袍下摆和裤子打在一起,发出布料摩擦的簌簌声,“你从哪里来的?我现在送你回去!”
她步子迈的大,白若松有些跟不上,脚下踉跄着,感觉自己手腕接触的李逸的掌心部分冰冷一片,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李逸其实早就已经死了。
“我是也死了吗?”白若松问。
李逸猛地停下脚步,白若松刹得不及时,嘭一下撞上了她的后背,鼻子一酸,本来已经憋回去的眼泪又重新充盈了眼眶,摸着鼻子抱怨道:“你干嘛突然……”
“你怎么能乱开这种玩笑!”李逸陡然转身,开口打断了白若松的话,两根浓眉紧紧拧在一起,眼中似有两簇火苗在熊熊燃烧,“你当生命是什么?!”
李逸因为恼怒,没有克制住自己的声音,周围的行人被惊动,纷纷停下脚步来看她们,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活人。”
“好香,是活人。”
“这里怎么有活人?”
“也不算活人,半死不活的,一只脚已经踏进来了。”
人流缓慢朝着二人靠近,形成了一个渐渐收缩的圈子,本来十分正常的行人越是靠近,越是变得面目扭曲起来。
褪去笑意的众人衣衫褴褛,青黑的皮肤上是腐烂生蛆的痕迹,有人走着走着手臂掉了下来,也有人干脆怀中抱着自己的头颅,露出的脖颈横截面是钝刀割肉后留下的凹凸不平的痕迹,血肉中混杂着骨头的碎片。
李逸收紧了五指,勒得白若松手腕生疼。
她靠近的时候,白若松能够清晰地看见她胸口处出现的,还在不断冒奇怪颜色毒血的箭伤。
“听我的。”她压低声音,同时从怀里不知道掏出了什么用绢布包裹得严严实实东西,“跑!”
绢布落下,露出底下一块巴掌大的青铜令牌,是云血军代表身份的令牌。
令牌一出现,四周立即冒出金色的光芒,有些类似似功德佛光,耀得周围一圈的怪异路人尖叫起来,从青黑皮肤上露出一阵一阵的白烟。
与此同时,李逸扯着白若松,从人群的缝隙中钻了出去,脚步如飞,在宽阔的大街上狂奔起来。
白若松被她扯得有些脚不挨地,像一片纸鸢,飘飘忽忽地荡在空中。
李逸拐进一个巷子,终于摆脱了人群,摁着飘荡的白若松的肩膀,强行把人固定在了地上。
“你必须得回去了。”她喘息着看着白若松,神色凝重,“你已经越来越接近这边的世界了。再有一个时辰,就会变得彻底和我一样。”
白若松:“可我……”
“白若松!”李逸摁在白若松肩膀上手臂绷紧,像抖筛子一样使劲晃了晃,“不要被这边的东西吸引,想想那边的世界,想想将军!”
一阵天旋地转,白若松感觉自己的头前后甩动得太厉害,有种脑浆都被摇匀的错觉,耳边都开始出现了尖锐的鸣叫声:“我知道,我没想留下,你别晃了。”
李逸住了手,可那种嗡嗡直响的耳鸣并没有消失,反倒愈演愈烈。
巷子外面传来了纷乱的脚步声,那些面容扭曲的青黑人影拖着残缺的肢体,吭哧吭哧呼气,四处寻找着白若松的下落。
“好香。”
“在这里。”
“在里面。”
白若松正紧张地盯着巷子口,耳边传来了李逸轻柔又有些苦涩的声音。
“算算日子,我的孩子要出生了。”她说,“帮我回去看看他们父女两个,好吗?”
白若松回头,却只看见原先站着李逸的地方已经换了个人。
那人身量比李逸矮一些,也更瘦,一双下垂的眼睛在不笑的时候显得微微有些厌世。
“哎呀,久违了。”孟安珊抬手打了招呼,露出了一个白若松所熟悉的笑容,“李逸太一身正气了,在这里待不了太久,所以我来啦!”
白若松都还来不及问些什么,孟安珊就一把扯过白若松,将她护在身后,随机一个转身旋踢,踹爆了某个青黑人影的头颅。
腐臭的粘稠液体撒在地面上,失去了头的人影倒在地上,却还在不断地用手在地上摸索着,妄图站起身来。
白若松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胃里翻江倒海,有些想吐。
“怎么,跟你姑奶奶我斗?”孟安珊踹了一脚那具身体,瞧着巷子里涌进来的其他人影,脚掌在地上重重一踏,从四肢百骸里头冒出一阵阵细密的黑雾,“来吧,看看谁才是恶人!”
话音刚落,黑雾拥有了自己的生命一般,猛地从虚空中抽出,凝聚成形,如同巨大的,摇摆在身后的无数长尾,铺天盖地地从巷子中冲了出去。
白若松站在孟安珊身后,其实并没有太惊恐,还因为好奇心作祟,伸出手指头碰了碰其中一团。
食指指尖只是略略碰到黑雾,就传来一阵针扎了一般的疼痛。
这种疼痛并没有因为离开了黑雾而消失,从骨髓中一点一点钻上来,不一会,一整条小臂都麻痹了,可从外边却什么都看不出来。
“哎呀,真是的,你不是很会算吗,看不出这不是好东西吗?”孟安珊收回黑雾,来到白若松面前,有些无奈地在她手指上一抹,疼痛和麻痹立刻就消失了。
白若松的视线穿过她,看向她后头的小巷。
昏暗的巷子中已经空无一物,若不是空气中还余留着一点点的腐臭味,白若松都怀疑之前的事情就像是根本没有发生过。
“走吧。”孟安珊皮肤上还缠绕着一点黑雾收不回去,她不敢碰白若松,只是站在两步开外,用黑雾在墙上开了一道门,“来,我送你出去。”
白若松看着孟安珊一步踏进雾门,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进去。
这些黑雾并没有刺痛白若松,她感觉自己像是穿过了一层薄薄的水汽,再抬眼的时候,是熟悉的,有些萧条破败的街道。
地面上落着厚厚一层雪,呼出的气也在空气中瞬间凝成了白雾,可白若松并不觉得冷。
她顺着记忆中的道路,走了小一盏茶的功夫终于找到了那个熟悉的院子。
院子里空无一人,白若松慢吞吞穿过月洞门,看见了院子中央耸立的那一颗巨大的槐树。
冬日落雪,槐树的叶子早就落了个干净,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四处延伸着,似天际投射下的裂痕。
槐树底下,白若松终于遇到了她回到这地方之后的第一个人。
那人一身翻领窄袖的圆领袍,金属革带,负手而立在槐树下,正抬头看着光秃秃的槐树。
白若松顿住了步子,不敢再上前,甚至连呼吸都特意放轻了一些,生怕惊扰眼前人。
“明日看来还要落雪。”那人说着,缓缓转身,露出了自己的脸,嘴角微微挑起一个弧度,“怎么了,站在那里做什么?”
白若松本以为自己已经不在意这种事情了,可就这么一见面,她才发觉,原来这件事根本没有过去。
她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尝试露出一个笑容来,可僵硬的嘴角只是难看地抽搐了一下。
“我不能过来啊。”她耷拉下肩膀,“这是假的,我只要过来,就消失了。”
“是假的吗?”
“是假的。”
傅融安笑了起来:“那既然知道是假的,为什么还不回去?”
白若松抿着唇不说话。
她这个样子显得有些犟,和刚来院子的时候的幼年白若松一模一样,令傅容安都有些感叹。
“知道你自己一路过来,看见的是什么吗?”她又问。
白若松垂着头,脚尖碾压着院子里的泥土地,微微点了点头。
傅容安:“是想着兴许能见到我,才一直没有回去的吗?”
被看穿的白若松踹了一脚地上的小石子,半晌开口,却说了句完全无关的话:“害校尉的人全都死了。”
“原来如此。”傅容安很快理解了白若松的意思,“是想告诉我,你替我报过仇了,想让我夸奖你吗?”
白若松轻轻摇了摇头。
她不敢抬头看傅容安,怕只要看她一眼,自己准备了这么久的东西,就会瓦解崩溃。
“我,我留在这里,是想告诉傅校尉,傅校尉的仇已经报了,我今后也不会再为此而活了,我得向前看。对不起,对不起……但是,我得,我得……”她手指攥着自己的衣角,努力提起勇气,“我想为了自己而活。”
她终于努力做出了一个笑容,说:“校尉,我要往前走了。”
风吹过,树叶簌簌。
不知何时,光秃秃的槐树上已经长满了嫩绿的叶子,在微风中飘摇着,像无数稚嫩的小人在对着白若松挥手。
傅容安就站在树下,日光透过树叶缝隙撒下,在她脸上落下斑驳的光晕,让她看起来就像是出现在梦中的人物。
“这很好。”她没有半点生气,反而就像是白若松做了什么好事一样,满意地笑了起来,“看来你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了。”
“不要看死去的人,白若松,要看活着的人。”
哗——
狂风扬起落叶,迷了白若松的眼睛。
她不自觉伸出手臂遮挡,等再度放下的时候,又来到了刚开始那个白茫茫的场景。
巨大的,圆形的墙壁上,是横躺着的长方的门。
白若松看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为什么这看起来很眼熟了——它就像一个巨大的,截断的圆形方孔铜钱。
她这次毫不犹豫,再度跨进了这道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