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一,清正殿又迎来一次大朝会。人还是上次那些人,只是多添上了六殿下穆阳公主。
资政处所有的女官皆在,屏息静待。而皇帝姗姗来迟,白色襕袍,头戴善翼冠,足下乌皮靴,新修剪了须发,身材魁梧精神抖擞。
礼仪既毕,皇帝手扶书案,道:“天热,朕也烦,宣旨吧。”
林清光沉声应下,挺身走出,她手中的诏书卷了甚厚,是以由窦彧跟在身侧,帮衬一二。
首犯、涉及人命者,皆按腰斩,一些在京都执行,一些在河务之上。步识及他家里沾染人命的,便是斩于太平县,告慰亡灵。罪不至死者,皆罢官,三代不得科举。
三族者,男子充军女子罚入掖庭,无赦不得出。即为将来天下大赦,因河务获罪者,不在此列。
因太平县一类的惨案皆在晋州境内,晋州刺史卫居闲有不察之罪,罚俸三年,降一品留用。身兼两州刺史的昭阳郡主赵诚璋,也罚了一年刺史俸禄。
秦闯一直紧皱眉头,听到自己罚俸五年,军杖二十,再难忍耐,打断了林清光,起身冲至殿中央,下跪抬头,直视皇帝道:“皇上,臣不服。河务是民政,与我州军没有干系!河务刺杀六殿下府上长史和出京的女官,也不过几十人而已,臣无耳目……”
“你觉得你冤枉?”皇帝被气笑了,眸子闪过寒光,他对秦闯是报以厚望的,哪晓得这么拎不清,当庭喝道:“禇良和出京都的女官、春柳护卫,皆为朕的钦差!钦差遇袭,你这个州军督军一点干系都不担?秦闯,你好大的胆子!若非河务贪墨的银两没有一分一厘进了你的督军府,你还坐得住督军么?叶清欢,扒掉他的顶戴朝服,即刻行刑!”
皇帝虽是怒,却没有再加罪的意思。秦闯挣扎起来,才被装上的胳膊却疼,王基上前一步,阻拦了欲要动强的叶清欢,俯下身道:“秦闯,老夫且问你,若非禇良侥幸遇到了太平县遗民田皖,得了指路,寻到老夫,她可有机会走出深山得救?钦差若不明不白死在你的州军治下,你是何罪?卫居闲何罪?近在咫尺的老夫,也无颜顶着侯爵。你莫要忘了,卫刺史才做了多久?你在晋州又是多久?太平县这样的小城,查实的足足有七座!你晚上听不到冤魂的哭嚎么?”
“身为臣子,若只按职责旁的一概不管,连民声都不去听,你做什么督军?”武宁侯甚少开口,今次却爆了脾气,一巴掌扇过去,道:“老夫这么大岁数了,不怕秦督军的火气!你若有不愤,尽管来杀我。”
秦闯这才愣住了,被叶清欢带着两人绑了,就在清正殿之外,军杖二十。
军杖重击在人肉上,沉闷的响声,传至清正殿中的百官耳中。武宁侯王基已然回到自己的位置,示意林清光继续。
这位资政殿大学士、制诰毫无迟疑,语调平稳地继续念下去。二十杖打完,叶清欢带着控鹤拖了人,仍回到原位跪下听着。
如此可谓羞辱,是皇帝罚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冷漠和当此大事只顾自己的愚钝。
长长的圣旨读完,林清光和窦彧回身行礼。皇帝颔首,道:“抄录,着礼部出官员,与控鹤校尉速传各州各城。朕晓得,你们有些人觉得朕惩处从速从重,非仁君也。当你们有这些想法的时候,就想想武宁侯方才的话,那些冤魂回不来了!”
“太平县等八座城池的遗民,仍要找寻,接入京都。每人赐金二十两,以告慰冤死的亡灵。”皇帝这番话没和谁商量过,但此刻说出,目光看向礼部左侍郎肇启。
肇启登时会意,躬身道:“臣领旨。”
户部尚书张朱跟着道:“臣领旨!”
“工部、河务让朕伤心愤怒!但淤泥之中仍有洁净者!此前穆阳便着人出京,巡查各处江河堤坝!今岁夏汛,虽有洪涝,亦有死伤,但穆阳用自己的钱救灾安抚!可见苍天垂怜,并未因此震怒,没有连累我大齐国祚。”皇帝说得倒是真的,只是穆阳没料到会在清正殿说出来。
“朕心忧急,当茹素一月,为朕的百姓们哀悼!”皇帝如此悲恸震怒,满朝自然附议。这一次秦闯趴在清正殿的金砖之上,忍着双股阵痛,一时无暇他想。
“此案虽结,然工部、河务,仍要有个章程,断不可因噎废食。林制诰士,宣召!”皇帝很快振作,在御座上侧了身,拿起茶盏解渴。
河务衙门从工部独立开来,重臣们心中有数,更知无可更改。今次宣召,朝中反应不大。然随着河务衙门各处官员名字念出,还是让清正殿中的朝臣窃窃私语起来。
一些人就在殿中,皆跪地领旨。而不在场的,自然会有旨意送至。
长长的名单,略知河工的,都觉得甚妥,便猜皇帝早有忖度,怕是来来回回拟了不知多久。
随着河务设立、官员甫定,仍归穆阳公主辖制,林清光抬起头,将圣旨收好,转身一礼,站回自己的位置。
“河工事不能停,关乎黎民苍生。穆阳,工部、河务皆在你辖下,河务案后,切记教训不可再酿如此深祸。”皇帝当着朝臣的面叮嘱,转过头又道:“工部尚书你既想不出,朕替你想好了。”
朝臣们尚不及品出味道,皇帝已然起身,道:“思陵工程将好,修陵的主簿黄山殷不错,品行端方熟悉事务,就由他领工部了。”
黄山殷?那个说话都磕巴,在京都勤勤恳恳二十载,不过是主簿的人?就这样一句话的功夫,成为工部尚书,从五品官越至正一品?
然皇帝不容置喙,道:“叶都统,朝议后,你去思陵一趟,莫要吓着他,好好说。”
“臣领旨。”叶清欢躬身应下。
“此次河务案,有罪当严惩!有功却也要赏赐!”皇帝转而和颜悦色,道:“朕思虑数日,决意晋武宁侯为宁国公,享双俸,特准不理朝务、所至百里皆奉。”
王基有所预料,在朝堂之上,算是欣然领旨。这个国公,是弘康、元丰年晋升的第一位国公。有些人心悦诚服,有些人却念着不过是救了禇良一行,有些人却从其中窥探到一丝丝偏向赵王的风——血缘之上,赵王是王基嫡亲的外孙!
“李三水往湖州刺史府任职,赛关索、嚣玉怀已升河务衙门,便再赐金二十两。盛阳加食邑至六百户,穆阳加食邑至五百户。随行春柳忠心护主,皆赐金十两,升一级。”皇帝御口既开,直让朝臣连猜测的心思都没了,各自乱糟糟一片。
然这一次的朝议至此结束,办案的官员们或借此升迁,或并未提及——皇帝另有打算,是不肯此刻说尽了。
到了晚上休息足了,有些官员才回过神——河务衙门官员的名单,或许和穆阳公主脱不了关系,否则皇帝何必说那番话?
朝议又一次散去,王基被皇帝留下,听那意思,是在宣政殿设宴,同两王、穆阳一道用个便饭。
禇良随着一众官员走出九闾宫,才同云熙几人行至一处。大伙相视,眸色不同,半晌后都憋不住了,一起笑出声。
“行啊小褚,替六殿下提了一百五十户食邑!看来是皇上有意,殿下舍不得放人。”云熙打趣,她和付、夏皆未得明旨升迁,却也得了些金银赏赐,且此案在履历中都是要紧的一处,今后总会获益。
四人一起笑,云熙便要寻一处好生一聚、不醉不归,付琴想了想,道:“听说百珍楼上了许多新菜,我做东,请你们!”
她素来节俭,今次却主动相邀,夏立妍还欲抢单,禇良却点头道:“走!”
要了处雨亭坐下,有水珠顺着设计好的瓦片滴滴落下仿佛雨帘,最凉爽不过。四人每人点了两三样菜品,再要一壶汾酒一壶紫苏饮。
“我可算见识到,何谓天子喜怒无常!瞧瞧今日的大人们,皆是噤若寒蝉。反倒是被揍的秦督军,胆色过人!”云熙率先开腔,这雨亭是在片湖之上,也未扯开了嗓子,不怕被人听了去。
付琴抿着家乡的酒,心底还是对未来的升迁抱了很大的希望——赛、嚣二人可谓一步登天,何况还有黄山殷、陈潢这些本不得志之辈今次被破格提升。她的机会,定在不远的将来了。
“……付琴,你快评评理,云熙这妮子口无遮拦,真得好好敲打!”夏立妍何时歪在身侧念叨,付琴觉察的时候,也不想接话了,只道:“我等虽无升迁,然此次案中,尽了心力,扪心自问皆对得起官职、对得起良心,我觉着就足够了。”
此话入耳,皆是认可的,禇良拿起白瓷杯,道:“干杯!”
她今日话极少,然字句在点。付琴有心问一些,可总被云熙扯得根本不知在说些什么。
菜不多时上齐了,酒却已下了半壶。清涟远远瞧着,暗道:“要遭!小褚今日是放开了喝,怕是要捞个醉人回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