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当时君澄境回眸那瞬，只因其浅浅的一眼，蒋岌薪便可谓是方寸大乱——随即触电般背过身，装模作样东张西望，目光游离，将周围景物都“打量”了个遍，独独对真正关心的那群人中所发生的一切“避之若无”。

与此同时，李慕儿已来到他身后，隔着三四步距离停下。她莫名鼓了口气，才准备好，试探地开口：“这位……兄弟，敢问这一路相随，是有何贵干？”

正“百无聊赖”、生硬干涩地哼着小曲儿，突然听见耳后这么一句提问，蒋岌薪仿佛被偷袭，戳到了死穴，整个人一怔，喉间那本就不很自然松畅的气流猛地一“咯愣”……

李慕儿被这一瞬间唬得不轻。

我去，谁吓谁呀！大哥，你哼歌哼得差点背过气儿去？

蒋岌薪缓缓回头，将戴着面具的那边脸转向来者，整体动作僵涩，神情是满满的恐慌与畏缩，凡此种种，竟使他看上去，就像是个自觉卑微的负罪者……

见对方好像并无恶意，甚至比自己更像是被“图谋不轨”的人，为适当缓和彼此间莫名其妙的气氛，李慕儿轻轻放下了原本因惊吓而交握在胸前的双手，向前走了一步，但因思维还有点混乱，半晌才拼出一句：“你没事吧……？”

看到站在那儿的只有李大小姐一人，蒋岌薪愣住了，脸上转瞬即逝的几分情绪不知是庆幸还是失望。他呆滞地摇了摇头，接着似突然想起什么大事，抬眼望向李慕儿身后，随之露出了像是逮着一个绝佳机会的笑容，猛地牵住她的衣袖，拉上她就朝最近的巷口飞奔而去。

一进入巷子，他便放开了手，同时回头示意她继续跟着。

兜兜绕绕走过两三条岔路，似终于抵达自以为的安全地带，他的动作稍微松缓了些，不再如之前那般局促、焦虑，目标明确地拿来墙角地上像是预先准备好的纸笔，直接递给李慕儿：“李小姐，虽然眼下我们俩也许都还有诸多疑虑，但可惜时不我待，只等日后有缘再见，才能寻机解答彼此的困惑了。”

看着对方言犹未尽的表情，李慕儿配合地接过纸笔，果然听他随之继续说道：“秋绛被抓回李府后经过一番拷打，没说出你的去向，因为没用了，就被扔了出来，阴差阳错让我给遇上，这一个月伤势已好得差不多，你放心。”

因着思维上的某种惯性，李慕儿还想接着问问芸妈的情况，但立即意识到，这题，应该是“超纲”了。

对于她的欲言又止，蒋岌薪并无丝毫耐心等待：“我这次来凤梧，是为向李小姐讨副‘墨宝’，因为秋绛与顾府三公子都不信我，怀疑我将您藏了起来，但幸他们通情达理，给我机会自证清白。所以还劳烦李小姐赐封亲笔信，向他们报个平安，否则某的贱命可能就要交他们手上了。”说着，他耸了耸肩，声色中根本不见应有的焦虑，而是几分无奈的……谅解。

李慕儿拿着事先已掭好墨的笔，作出要书写的架势，却迟迟未动，“这位……先生，好像还有一件也很重要的事，您忘说了。”

与她尴尬对视，蒋岌薪愣了两秒，才恍然大悟：“哦——对对，忘了李小姐并未见过在下的真面目！失礼失礼！在下季天星……呵，或许这一个月，你已知晓我的真姓名——蒋岌薪。”

虽然身处僻静的巷尾，但不时还是会有人路过，李慕儿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降低音量，“不用李小姐李小姐的叫我，这身份从没给过我什么实际的好处，喊我名就行了。”她一边说，一边蹲身将信纸放在地上，写下了简单的四个字：平安，放心。

将“墨宝”拿在手中，玩味看着那端丽的字体，蒋岌薪不禁摇头咋舌：“不愧是大家闺秀，这字，和人一样，非比寻常～”说完，吹了吹未干的墨，随后将信整齐折好，收放在了交襟处。

他用的明明是类似调戏般的口吻，却一点都不令人感到厌恶或戒备，连李慕儿此刻也只是觉得有些搞笑。“好了季先生，若你不想让阿境见着你的面儿，那我就先告辞了。”

听见那可谓亲昵的称呼，蒋岌薪眼中透出几分讶异，随后却是爽朗地笑了起来：“好好好，快去快去吧。——咳咳，对了，你过来之前，他怎么说的？”

他那意味深长的笑，使李慕儿突然有些迟疑，“……我说可能是期和的熟人，他本想跟着，但被我跟何枢以‘熟人说话，他人不便跟着’为由，拦下了。他现在原地等着我呢，先行告辞，后会有期哈。”她随意地摆了摆手，转身，径自按原路返回。

目送那举止轻快、随意到看上去，甚至与“大家闺秀”四字并无丝毫关联的背影逐渐远去，蒋岌薪脸上一直挂着那内涵复杂的“姨母笑”，待其最终消失在巷口拐角处，他才宣泄般发出一声慨叹，弯腰捡起地上的纸笔，似无意识地喃喃道：“阿境……呵，除了烟儿和我，以及师父师叔外，我还没听过有谁这么叫你呢～”

他不紧不慢地唤出炽天，闲聊式“吩咐”道：“嗯，待会儿先把这纸笔还回去，然后……好吧，我都快饿扁了……然后试着去看看可能是哪位‘好心’（倒霉）的店家能施舍我一个馒头包子之类的，否则我真撑不到期和。”

他无力扶额，摇了摇头，神态现出几分痛惜，几分懊悔：“你说我怎能将所有银子都花光，只为请那些人吃顿美餐？哎哟，事先也没看那荷包里头究竟有多少，万一要还的时候被债主占便宜咋办？唉呀——我方才一路顺走那么多东西，咋就不懂给自己留点吃的呢！”就这样突然，险些把自己蠢哭，他愤愤地踏上锏身，“炽天，还是趁早回去吧，我又不想吃了。”

但那叛逆的炽天锏并未听主人嘴上所说，在归还“抢”来的纸笔后，直接出发回期和，而是载着他在近百米的高空，继续跟踪那支始终牵扯着他心绪的大队伍。

“喂，你打听打听，这世上哪有灵器敢如此悖逆主人的？啧，灵器感受人气息日久，便会自生出几分神识，不知是好是坏……不过要都像我家这个主意这么大，那是还不如没有。”嘴上叨叨嫌弃着，他却一点也没有用灵力“强制执行”的意思，就那么任其左右，向下俯瞰着，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什么事啊这叫，我还从没如此拧巴过——”

一路与众乡亲寒暄并解释，走走停停，整个宗门用了比正常路途多一倍的时间，才到达那在十几年来深得师徒们青睐的景春酒楼。

碰巧店家正在大堂当众教训一个新来的小二，看见来客了，肌肉记忆便亲自迎了上去，“哟，两位老先生，可是好久没光顾敝店了啊～”话未说完，他目光扩散，看清二老身后乌压压的一片，思维顿时卡壳……队伍里每个人他都认识（除了李慕儿），但聚得如此齐全的，真是第一次。

但只两秒，他便从惊异中缓过神，恢复了那亲切殷勤的职业笑容，“哈哈，这是家里每个孩子都来了呀，热热闹闹的，您二位可真有福哦～”

他的羡慕感慨听上去完全发自肺腑，因而极大地满足了老人们所独有的、且已可谓这个群体的通病的那份虚荣心。游岳没有丝毫克制，任由自己露出了得意、骄傲的笑：“是啊是啊，带他们出来放开吃一顿，轻轻松松的，不用自己煮不用自己洗刷。唉，他们平常啊，就是太懂事了～”

李慕儿混在“孩子们”中间，只觉话音未落，自己便突然被一股难以言喻的尴尬气氛所包围。君澄境救场般上前笑道：“师父师叔对我们的要求向来都这么低，太过宠溺，以至我们只是对炊爨洗刷之类平常事从未有过怨言，便像是什么不一般的人物了。实际只是被他们带得，不习惯出门了而已。”

“哎哟，可不嘛，”邢天起似对此深有同感，随即无奈地摇了摇头，皱眉慨叹，“这就是人常说的，自家泥砖好砌墙，自家材料好雕花～”一番话纯属张口就来，即兴发挥，他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难免有缺乏眼力见的，想都没想，就仗着同门之间彼此“熟透的交情”，毫不客气地调侃：“邢师兄，这是什么人常说的呀？你是见多识广，但也要考虑一下我们听没听过吧。”虽一边说着，一边有心防备，但此人终究还是没能躲过邢师兄那个强势来袭的脑瓜崩儿。

这次，羁空跟游岳站在一头，听见两个大师兄出言不逊，脸上浮现几分轻蔑与嫌弃，傲慢地撇撇嘴，用只有身侧一小片范围的人才能听见的音量，阴阳怪气道：“是哦，我们就是这样，自己的孩子怎么看都是天底下最好的，哪像那些缺心的，连别家的……都是香的，哼！”其中一个不雅字眼被含糊带过，但丝毫不影响他充分表达对所说人、事的不屑与鄙视。

众弟子完全明白，师叔（师父）这“恶劣”态度并非对着他们，而是又犯了他自己所说“过于正直”的毛病，突然忍不住为别家的好孩子打抱不平。待他说完，邢天起“带头”，弟子们纷纷回以憨厚无害的笑容，看似讨好，实则意在宽慰。

游岳却随心所欲地露出了不以为然的表情：“你们这就不对了，说得俩老家伙不公不正的！将自家孩子引以为傲，那根本是因为他们无论品行学识确实高于多数同龄人，至少和谁比都不差。再说夸你们的远不止我俩，我俩赞赏的也不仅仅只有自己这群崽子。“

说着，他嗔怪地白了羁空一眼，随后恢复原本慈祥柔和神色，看向店家，仿佛刚才这段漫长的题外话根本没发生过：“包括我二老啊，共三十四人，给个大点的雅间，先把那老三样多上几盘，其它菜等一下再看着点。”

听到这安排，羁空立马瞪大了眼睛。本指望“心直口快”的师兄能够及时反应过来，改变主意，可看见店家为难无助的样子，他只好承认，该费的唾沫是一点都没法省的：“装什么斯文？就在大堂拼一桌就好了，人家哪来那么大的雅间？”小孩般吐槽完，他随即收起暴躁，和蔼地转向店家，“给我们桌安排在偏一点的位置就行，别挡碍其他人，耽误你这里的生意。”

店家连忙摆手，“不不，看您这话说得！你们每次来都相当于给我家店打了个活招牌啊，就说上次小崶只是随口夸了下这里的莲子羹，便连带着我们所有新出的时令菜品一起出了名，受到众多客官青睐呢！——你们这边请，先吃些小菜开开胃口，看完食单，我即刻安排！”

说完，他转过头，右手依旧保持着请的手势，左手则用力一招，声色中原本的礼貌恭敬倏地变换成了颇具领导气质的指挥与派遣，吆喝般冲小二说道：“给先生们这桌送份食单，吩咐厨房，先将游岳先生那老三样多做几盘端来！”

人群间，艺心忍不住略显得意地一笑，仿佛占了什么大便宜，凑到沁梅的脸侧，悄声道：“嘻嘻，他说‘先生们’，那包括这里所有人喽～”她煞有介事地在空中画了个大圆，将包括自己在内的宗门所有人都圈了进去。

看着她自得其乐式的傻笑，沁梅故作嘲讽：“唉，如今是沾着师父他们的光啊，等什么时候，能让谁沾你的光，那才是美喽～”

……

直到看着他们将本店最大的圆桌足足坐满了两张，几个新来的小二才对这单生意的大小有了真正清楚的概念，进而竟产生了些许如临大敌的感觉——中午轮班的人手本就较少，且看那些大小伙大姑娘，在得了师父之“令”后，放手点菜的架势，便可窥测其个人食量也是远超平均值的……

蒋岌薪落后片刻，停在了酒楼门口，双脚还没着地，便迫不及待地往里偷瞄。大堂中客人众多，目标方位又较为“偏僻”，他只能看到席间一角，而那儿坐着的，恰巧是整个宗门里他最想见的人（不如说是最想见他的人，因为他最想见的，是二老和君澄境，而此刻那儿，却多余了个邢天起）。

他扒着门边探头偷窥，一边像做了亏心事般，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一边却又像是遭到了残忍抛弃，眼中的渴望掺杂着畏怯，嘴里不忿嘟囔：“哼，出来吃大餐，怎么我在的时候就没这等好事呢……俩老顽的精神还是那么好啊——啧，看这闷葫芦还是如此无趣，明天过后没准就很难这么安安生生坐在一处吃饭啦，咋就不能多笑笑？！”

见他独自在那儿鬼鬼祟祟、念念有词，来往客人难免担忧害怕，不多久，便有个心直口快的小孩看准时机，向店家报告了这一情况：“邱叔，你门外一个癫子，探头探脑不知要干什么呢，我爷说有些面善，但想不起是谁，我想怕不是西村那个王豆子又从家里跑出来找他媳妇了，你快去看看吧！等一下闯进来，搅乱天地，你忘了上次——”

店家正照顾着这几天来最大的一单生意，十分殷勤地在两大桌之间来回穿梭，亲力亲为添茶换盘，似不亦乐乎，小孩毫不见外地紧追，字句流利且清晰。听到后面，想起“上次”，店家终于回过神般，猛地打断：“嘘嘘嘘！别提上次！你爷觉着面善，就定是那个人啦？好好好，我会去看看，你该干嘛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