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和。
大清早,顾初便和他的书童一起,赴昨日之“约”(仅是单方面约定,毕竟昨天应钟放话“明日还来”的时候,翟檠可没吭气儿),相当准时地出现在了普济医馆门外。
一阵拍门声由轻到重,逐渐传至里屋。翟檠有些不情愿地睁开其实早就没了睡意的双眼,侧头看向身旁,不知那人是真的如此好眠,还是“闭目塞听”上了隐。
“喂,债主上门了!“他将身上毯子猛地一抖,语气带着近似恐吓的急迫,声调低而略粗,更添几分仿佛兵临城下的危机感。
不出所料,对方并无一丝反应。
“啧,唉……”翟檠添油加醋地叹了口气,其中情绪相当复杂,混合着嫌弃、疲惫与无奈。他翻身下床,拿昨壶里夜剩的麦冬芦根汤漱了两口,穿衣束发收拾好,就准备去迎接那不辞辛劳,一大早到访的客人。
被窝里忽然传出一阵“呻吟”,音量不大,却分外扰耳,翟檠斜眼瞥去,见蒋岌薪伸着懒腰翻过身,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他们自顾自前来应卯(报到),咱这么急着答应干啥呀?给他脸了!”
似不屑与那双迷蒙呆滞的睡眼多对视一秒,翟檠翻了个白眼,移开目光,不咸不淡地说道:“有时候啊,我们给别人面子,就只是面子的问题,但要是弄得别人不肯给咱‘面子’,那没准就远远不只是面子的事了。我可不想等到那时再追悔~无济于事。”
“哎咻!大清早的,就搞这些乱七八糟的歪理!”蒋岌薪一阵怒叹,像逃避什么无法忍受的东西似的,将枕头一拽一翻,盖住了脑袋,“您去您去吧,但别忙把我供出去——我还在凤梧呢,约莫巳时才回得来。”
翟檠嘴角弯起微笑(也仅在嘴角):“嗯,我就该的!昨晚说好说好不干这事了,结果呢?”他絮絮叨叨地抱怨着,转身走出隔间,脸上大写的“心情不美丽”五个字,在打开医馆大门的瞬间消散无踪,变成了所有人几乎已习以为常的亲切微笑。
“顾公子,应钟兄弟,啊呀,惭愧惭愧,小人今儿睡得较沉,不知怠慢几时了?还请二位见谅,见谅。”
顾初诚恳恭敬地作揖回礼:“接连两日烦扰先生,本是晚辈恣行无状,有失体统,幸蒙先生海涵体谅。”
应钟不忿撇撇嘴,轻轻哼了一声,扭过脸不看他们。
翟檠不甚在意地笑笑:“不敢不敢,顾公子也是念着李小姐安危,人之常情啊。我家先生已回来了,只是两天劳累,眼下还睡着,我这就去唤他起来。”
顾初又像是遵守预先制定好的规程般,行礼称谢致歉。
翟檠客套完正要走,却见应钟突然转回头,神态仿佛狩猎者终于逮着已盯了很久的狡猾猎物,抬手直指向他身后,圆瞪的双眼中倏地燃起怒火,警告示威般大喝一声:“嘿!你小子,不躲了哈!也就我家三爷良善,没报官拿你——诶诶,去哪儿啊你?还想跑!给我站住,说清楚,把我血汗钱都用哪儿去了——”
好像一个不留神就能让对方遁地逃脱,他死死盯住那好容易“自投罗网”的猎物,气势汹汹地逼近,要不是翟檠陪着笑用自己的身躯拦在中间,恐怕早已触发一场恶战。
蒋岌薪却是一点都不领翟叔的情,压根不屑买那“以和为贵”的账,从露面开始,就只自顾自地朝既定方向大步行进,一副目中无人不可一世的样子,弄得好像他才是债主。
本来完全不打算让自己的目光落来者身上哪怕一瞬,然而还没跨出医馆大门,他便被应钟那阶梯式增高的音量触碰到了底线。
他一把按住翟檠的肩膀,将他从跟前扒拉开,拽到了自己身边,就像挪走一个遮挡视线的障碍物。转身重新迈开步子的同时,他蔑然地分别瞥了那主仆俩一眼,杀伤力和侮辱性都不弱,且极短促,毫不留情剥夺了对面及时做出有效反击的机会。而后,他即刻恢复了那玩世不恭的浅笑,漫不经心撂下一句:“顾公子,看来贵府对下人管教不严呐~”
有那么一瞬,翟檠真想飞身扑过去封住蒋岌薪的嘴,但转念间,脑海浮现出昨天的情景,想到应钟对待他时更为低劣的态度,又不禁觉得十分舒爽、解气。
他随即跟上去,依旧将自己格挡在了蒋岌薪和主仆俩之间,抱着近似破釜沉舟的心态,希望此刻微妙气氛中那最后一丝出于礼貌的“和平”,能够坚持得久一点。
同时,他不动声色的,暗地里崩溃:“冤家啊,妥妥冤家!要真惹恼了这俩爷,跑去报官,除非李将军来救,否则咱就是临时装上一根如簧之舌,也辩不清,即使遇上个包青天,也审不明啊——”
顾初用“迟来”的威严制住了自己那暴躁的书童,迈两大步上前,声色间原有的谦和礼貌已完全消退,直接越过翟檠,向蒋岌薪发问:“不知季先生欲往何处?”
“去陆姑娘那儿。”蒋岌薪想都没想,欣然作出清晰的回答,仿佛言下之意为:这个问题,我已等候多时。“既然要把事情说明白,当然得先将人凑齐啊,省得若有什么解释不清的,又要浪费不少工夫和气力。”
再一次来到这破烂小院,看见那老旧门板上奇形怪状的涂鸦,不知为何,应钟突然感觉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彻底破灭了……哦,是拿回那四两零六钱碎银的希望。
蒋岌薪礼貌地叩响了自家的院门……即便当了这一个多月的“房东”,类似场景已重演过不下十次,但他还是没能完全消除那由此而生的怪异感觉。
“宁熠哥。”小燕开门,目光自眼前那人顾及旁边几位,神情随之“自然”(刻意轻缓)地从欣喜收束成了礼貌的微笑。
院里,秋绛坐在椅子上,手捧着一本《古今医案按》,正柔声给依偎在自己身旁的小蕾念着,女孩听得入神,像在品味什么有趣的故事。
知道蒋岌薪不可能舍得打搅这幅美好的景象,翟檠不由分说,直接揽下了“坏人”的身份:“小蕾,你来啦。”他亲切慈爱地笑着走过去,附身轻轻摸了摸她的头,“秋姐姐他们有事要说,跟伯伯去医馆坐会儿好不好?我这几天啊,把那药糖的配方改了改,保管不苦了!咱今儿就做些试试~”
他一边说着,蒋岌薪一边在后面撇嘴摇头,挤眉弄眼,无声中,便将想说的话表达得淋漓尽致:“这话你信?反正我不信。”
忽见三个姑娘或矜持或坦率地笑了起来,但看得出都是被逗了的,翟檠不用想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转回身瞥了那“冤家”一眼,径自领着小燕和小蕾离开了此“是非之地”。
“唉,真是难得啊,”蒋岌薪随口感慨着,将手伸进衣袖里摸索,“平常小燕都像恨不得把筠儿挂身上,今日如何偷得这般清闲?”
秋绛看了看顾初和应钟,随后才将目光停在了他拿出的那张纸上。
蒋岌薪正要上前,却突然改变方向,将它递给了顾初:“嗯~李小姐亲笔所写。”傲慢地说着,他就像觉得自己还是太礼貌,伸出的手突然缩了一下,紧接着却将信纸轻巧丢进了顾初伸过来的手掌心里,“别再歪派我了,还报官呢,我可不想见六月飞霜。”
顾初将信纸拿稳,看了他一眼,神情中并无任何被戏耍过后应有的情绪,只有一丝隐隐约约的……不可思议?
蒋岌薪啥也没再理,旁若无人地走到一边,坐在那高板凳上翘起二郎腿,仿佛只要提交这份“证明”,就是万事大吉了。
秋绛和顾初同时向对方走去,应钟识时务地定在原地,自觉将自己当成了一个默默无闻、没有感情的“摆设”。
展开那张有些皱巴的“信”,一见上面精简明了的四个字,顾初微微皱起眉,看向秋绛,下意识地克制心中的疑虑,没让其尽现于表面,“……我已许久不见思怡的字迹,无法从此上判别真假,但像她那样心思细密周全的人,若知是要给我们报平安,定会写上明详细情况,不可能如此敷衍疏忽。”
他一番话还没说完,秋绛却看着那四个字露出了安心的微笑。
她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声色温软:“这就是小姐手书,小姐她真的没事。你也看得出,这字迹并不见丝毫慌乱,若当时遭到威胁逼迫,不可能写得如此平稳流畅。但光是这些当然不足以使我信服,最重要的,是这里面藏着我和小姐从小约定的暗号。好啦~喏,你先把眉头松开,不好看了。”
顾初脸上顿时浮现出羞赧的神色,下意识后退了半步,目光闪躲着看向地面,“咳咳……失、失礼了。”
见状,蒋岌薪略显不耐烦地将头转向了另一边,“啧,你们从来都这样吗?还是只在外头更宽松些?见你们打情骂俏,我这从没尝过此等甜头的“独头蒜”,好像也觉到了其间滋味儿,唉——”他站起身,向院门走去,一边喟叹摇头,“可惜我脾胃弱,受纳不了啊~”
根本不给在场其他人作出反应的机会,他停步回身,摊开的手却指向门外,整个人摆出“这厢有请”的姿势与神情:“见字如面,二位关于李小姐的诸多顾虑应该都已随之消解了吧?那便请顾公子,恕鄙人招待不周了。多有怠慢之处,还望见谅。”话未一半,他的“礼貌”就已“过期变质”,字句被声色套上了一种轻慢、嘲讽的意味。
呵呵,我就不想招待。管你见不见谅,反正本大爷该做的事该说的话都已尽心尽力,凭什么再多余跟你耗?
“哼,”应钟反击似的冷笑一声,走上前,梗着脖子斜眼看他,表情系统努力“彰显”着相当程度的鄙夷,“这么急着下逐客令,怕不是心虚啊?”
蒋岌薪对此丝毫无感,只像是受到提醒,想起什么似的挑了下眉,随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想要回你的银子就跟我来。”
秋绛连忙出声阻止了正要对着季先生背影发作的应钟。她看向顾初,轻笑建议道:“咱跟上吧。他那人,就是看上去乖张傲慢,但其实心是很好的,单论这些时日他对我的照顾,便知他是个表里不一的人。”
知道她这只是一番客观的评价,也明白她在用心地以眼神、语气等各种方式提醒安慰他不要误会,可即便这样,又怎样呢?哪怕正在心中被谴责、排斥,那一丝油然而生的醋意还是逃脱“管制”,浮现在了顾初脸上。“哦,那我就信他吧,毕竟能让你都替他说话了,不会假。”
看着他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又在略一思索后,流露出了几分真心的认可,秋绛敛住笑意,别过头,径朝门外快步走去,一边暗自嘟哝:“哼,要是质疑我的眼光啊,那可是在‘作贱’你自己呢……”
就在他们眼中只有彼此的片刻,某个瞬间,应钟突然一“激灵”,即赶出门去,追上了蒋岌薪。
其时,他内心独白:“嗐!这光天化日众目睽睽的,谅这怪人也不敢乱来!……要真被坑害了,我就报官哭诉,再不济也还能讨回些许公道。可要是无意妨了三爷和那陆姑娘的温情蜜意,没准回去他只随便给我挑个错儿,我这多年饭碗恐怕都不知是怎么丢的!惹不起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