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期和那四人忙着“互诉间阔之情”时,凤梧县城某客栈内——
邢天起坐在房间中央那不大不小的方桌旁,顶着周围十几个师弟妹们如芒刺般的迫切目光,闷闷无神地单手转着面前的空茶杯。
“我说邢师兄——”一声沙哑无力的哀叹忽然打破死寂,“你到底想到主意没啊……不然你就应允了吧,咱回去,发叶信将所有人都召回来,然后一起去救二老!啊——真不敢信,他们还真走了,竟连师兄也走了!”
众人的目光随之从邢天起身上挪开了一下,但立马又移了回来。
邢天起异常疲惫地抹了把脸,半趴半靠地将手撑在了桌面上,掀起眼皮看向那哑着嗓子还能大呼小叫的人:“有没有身上带着针的?什么针都行,赶紧给他来几下,行间、太冲、十宣、天突什么的,快点!”
听着他这无情的话语,何枢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再次扯着那几乎失声的嗓子,控诉道:“邢师兄!你怎么还有闲心说笑呢——呃咳咳咳咳……“
撕裂般的干咳“冒犯”地从嗓子眼里猛然冲出,导致在场几乎所有人都忍不住,不厚道的笑了。
只有翠墨满脸心疼担忧,伸手轻轻抚拍他的后背,“你先定定神,别着急啊!邢师兄自有他的考量和计划的,对吧师兄?”
邢天起看着她,沉默了两秒,神情间浮现出几分无能为力的怅然,“实话,我眼下完全没有任何主意。回去吗?咱们都亲眼看见了,玉衡榭留了不少人下来看管,南街北街甚至连通后山的门、路都被他们围堵了,这种情形下,要是和他们来硬的,若有不测怎么办,你们或有一个两个受伤的,我真成罪人了——”
何枢情绪激动,插嘴道:“那就不发叶信了,我们直接去救二老嘛!”
沁梅看不下去了,脱口说出此时此刻的心里话:“老何,你试着静下心吧!你这急发的肝火都快把喉咙给劈了……”
邢天起的情绪则并无明显波动,看着何枢,模样就像是一个正以身作则,心平气和地给孩子讲道理的长辈:“好,你说直接去救二老,可我问你,你知晓他们现在何处吗?——可能被带去了灵隐,也可能被带着一起去了曲泽,由叶红亲自看管。我们是去哪里?你可别说兵分两路,我绝不准。”
何枢仍是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仿佛早就知道他想要说什么,邢师兄自顾自继续说:“我们昨天返回查看家中情况,没被那些人发现,实属侥幸,切不可因此便掉以轻心,自想着或许能够悄悄潜入其中,在他们眼皮底下将二老救出来。人家大门大户,要真的交手,就算咱们家三十多个人都是一等一的修为,那也不够打的。”
“那就这样干坐着吗!”何枢“声嘶力竭”,看起来都快急哭了,“啊——师兄真的与慕儿一起回期和了吗?我不信……”
邢天起阖眼舒了口气,垂下头用两个指尖抵住了自己的睛明穴。
一旁的陈妍露下意识拍了拍他的肩膀。她看向何枢,用温柔而莫名令人感到安稳的语气道:“小崶,我们要相信二老能护自己周全,咱也要先顾好自己呀。阿境那边,或许是发生什么事了,但也不必如此焦虑不安。除非你,就如此不相信他们?”
听完,何枢一愣,随后竟就这样消停了,默默地、乖乖地坐回了位置上。
邢天起依旧埋着头,不动声色,在只有陈妍露能看见的地方,对她竖了个大拇哥。
翠墨顺水推舟,打开了手上不知从哪儿拿出来的针灸包,开始对何枢“肝火冲犯咽喉”的急症进行治疗。
场面就此重回静寂,但每个人脸上,始终都写着一个“愁”字,只是深浅轻重程度不同而已。一伙人沉浸在各自纷杂凌乱的思绪中,惆怅得不闻不见,视线仅限在自己面前的一小块区域,且只是“虚无”,并不带有实际的感知……
不知过了多久,那扇被夕阳斜照的窗前忽然出现了一团阴影,为首的一小片轻巧地拍了拍窗棂,未得丝毫回应,又拍拍,仍无人搭理,再拍拍,如石沉大海。“礼貌”再三,它好像便已受够冷落,并由此开启了自主意识——团结伙伴们,集中力气“叩”击窗棂,终于发出了有效声响。
众人猛然回神,齐齐抬头看向声源,神情如出一辙——并无丝毫讶异,而像是突然发现,自己无意间耽误了一件重大事情。
“哦哟哟哟——怎没人听见呢!”离那儿最近的小至急忙起身去开窗,一边懊悔嗔怪地喊道,就像他们不小心怠慢了一位无比重要的贵客。
窗扉刚推开一道缝,“来客”便毫不客气地鱼贯而入。
一群身带丰沛灵力的绿叶井然有序地冲进屋内,随后于人群中间散开,各自精准悬停在了每一位收信人眼前。
众人所做第一件事,就是规规矩矩地向这些无私相助的草木之灵道谢、致歉。
看到它们的那一刻,弟子们即松了口气,因为,见此信,便如同见到了生龙活虎的二老……
“这两个老伙,‘存货’还挺多的啊。”邢天起摇了摇头,放心的笑还是难掩那生理性的疲惫。“以咱师尊的‘文笔’,应该不至于一人一封信吧?”他随口说着,伸手“点”开了面前的一叶讯息。
光班晕散,传出羁空的声音:“天起乖徒儿,久等了啊~呵呵,如你所见,师父我好好的嘞,精气神都十足——实际比这片叶上的灵力还要满当呢。
“我和你师伯啊,眼下已跟着他们到了灵隐郡,好吃好喝的,你只管放心吧。再说一遍,别领着你师弟师妹们找来嗷!他们小,待事没个定准,你这当大师兄的,可更要稳妥才行。
“你早发现了吧,我将隐元亭的两卷功法图册,包在你最爱穿的那套衣裳里了,从今以后,它不用再是什么‘家传秘籍’,可尽将其授予你在外面所遇见的一些德才兼备之人。有功于世的法门,不该困其于江湖之外;普惠众生,方是医家赤子初心。
“唉……想百年前,祖师因惮虑人心险恶,恐有不肖者滥用恒芜之精,以致冒渎自然生灵,因而退守乡野,设下条条戒律,闭门自持……此虽亦非无理,但我宗门,既以仁自守,当亦以仁度世。
“‘信者为医’,常解为:病家对医者足够信任,可助益自身获得更好的疗效。但为师我,从小就对这四字另有一番奇怪的理解:为医者要保养自己的一颗仁心,需先以纯朴和善的目光看待这个世间——对世态、人情怀着高尚的信任,才可能护持自身心境不染其尘。
“哈哈,如今不用怕会将孩子们带偏,更遭不到师父打的手板,这逾常的思想总算可以一吐为快啦,天起你听听就好,就当,是平时的唠叨。突然想起你说过的:真正的善良,其根本,并非俗世那套迂腐愚蠢的死理,而是内心真实的修为,作出的清醒明智的选择。
“唉,你这话啊,我当时听得差点泪目!孩子大啦,对人情世道的见解已远胜过两个老伙了,这话正合孔圣人所言:‘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我都没什么好教你的了,要嘱咐的也嘱咐完了,但就是还想再说些什么……”
羁空感慨的尾音还未完,游岳的声音像是从旁边,忽地横插进来:“行嘞行嘞!哪学得这么啰里八嗦的,你就这一个孩子啊?赶紧的——”
极不耐烦的话音戛然而止,似乎是被暴力捂住了嘴。
羁空的声音回归:“好吧就这样,天起乖徒儿,好好的哈。如果回阳池郡,有幸得见久违的亲人或好友,记得放下忿怨,平平和和地与他们相处哦,既往难咎,能改变的,只有当下和未来。”
到这,语气突变,“——噢,再说一遍啊,不准妄图来亏我们,听见没!横竖又打不过,还不如让二老安安心心地在这里蹭吃蹭喝,别让我两个忧虑你们会自投罗网,正中他们下怀!”
语音落下,柔和的青绿光芒缓缓熄灭,叶片悠然飘落在邢天起的手心,重新进入了“休眠”。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莫名其妙的尴尬沉默……每个人呆呆看向自己面前的叶信,脸上浮现出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最先响起的声音是一“簇”不知来自谁的、终于压制不住爆发而出的颤笑。
邢天起猛地抬眼,煞有介事寻找起声源所在,故作凶神恶煞道:“笑啥呢笑!昂?”
该师弟自觉“出列”,缩起的肩膀和紧绷的表情,彰显着他为了憋笑而作出的努力。“……邢师兄,我怎么记得你论‘善良’二字时,可没高深啊……乖徒儿……噗——”
听见他情不自禁说漏的,那真正的笑点,邢天起即刻拈起桌上标配小食盘里的两颗花生,毫不留情地朝他那个方向一弹——带着内功和灵力加持,两道“流星”精准地砸在了那不识时务,亦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师弟脑门上。
这下,轮到其他人“噗哧”了。
“好了好了。”邢天起正色,摆摆手,重新拾起了那掌控大局的大师兄风范,“有我这前车之鉴,你们还是等下各自到没人的地方去听信吧,不然可笑不完了。嗯,眼下情势,你们都清楚了吧,玉衡榭的人正招待着二老,将其当作鱼饵,只等我们入网呢。那么,眼下大伙是准备乖乖听师父的话,还是继续不自量力,想去逞强显能?”
“师兄你都这么说了,那当然前者是对的咯。”还是那位师弟,他一边品尝着刚才师兄“赏”的花生,一边开口抢答。
其他师弟师妹的脸上迟疑担忧却愈发凝重。
“诶诶,”邢天起拍了拍手,唤回众人的神思,“你们这都什么脸色啊?师父来信,是在慰劝他的徒儿们放下包袱,身心皆自由地去想去的地方,做想做的事!二老要知道你们反因此在这儿以所谓‘情义’自缚,自怨自艾,看不赏你们一人一个‘大板栗’。”
何枢不以为然地,弱弱反驳:“那难道这样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置他们于险境而不顾?我可做不到……”
“唉噫,我先给你吃个板栗!”邢天起直接抬起手,用两个指节照他的脑门重力一“叩”,以“恨铁不成钢”的声色道,“那你去啊,去‘勇闯虎穴’,遂了玉衡榭那些人的意,去辜负二老的良苦用心?”
何枢下意识捂住头,委屈又不服地瞥了他一眼,“那怎么办才好嘛……”
邢天起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周遭那些同样苦恼不知所措的“小孩”们,无奈地叹了口气,“师父让咱‘独善其身’,你们还真当各散西东之后就管不上这事了?非也~”他将双手抱在胸前,高深莫测地摇摇头,“玉衡榭在江湖上可是声名传得最广的宗门之一啊,几乎每个大小举动都会引起世人如潮议论,所以你们想啊,咱分散在各地,其实是一件对计划极好的事。”
见其他人闻言都若有所悟地垂眼陷入沉默,艺心急了:“啊?什么计划?为什么我没听懂啊!”
一旁的问柳贴心解释:“营救二老的计划呀。我们分散开,在各地能获取更多的消息,脱困的机会可能就在其中呢。”
“那也是可能啊……”艺心一撇嘴,又恢复了那愁苦的表情。
随着她这句话,众人附议般的再次将目光投向了邢天起。
对此,邢天起只回了一句:“消息越多,可能越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