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檠手上机械性的搅拌动作缓缓停了下来,“……我也和宁熠聊过,不止一次,他的说辞是:他可不想当个受人敬爱的良医,宁愿做个人人唾弃的泼皮无赖,因为啊,他希望自己要是有一天死了,知道他的所有人都是为此感到庆幸,而非惋惜伤怀。”
说着,他抬起头,看向李慕儿,苦笑了一声,“开始啊,我就当这是他图嘴快说出的鬼话,但后来,慢慢发现,竟不得不信。”
李慕儿的眉头不自觉地皱起了一个疙瘩,迟疑了一下,她还是问道:“宁熠他为什么……早早的就想到这项事呢?”
翟檠又垂下眼,摇头轻叹,“据他说的,他身患不治之症,神仙来了也没法救的那种,所以,反正活不长,不如干脆就做个缘浅、薄幸之徒,无论褒贬,无论亲疏,最好都别给这世间认识他的人,留下一丝‘余韵’,最好是能像一粒灰,于无人经意间清净地消没,才算全了他一生最大心愿。”
李慕儿有些发怔地看着他,默然无声,似乎听得出了神。
翟檠呼出一口气,像是调整了下自己的心情,随后重新抬眼,与她对视,“这事啊,我不敢当着阿境说,怕宁熠怪死我,可又觉着,不说不行……宁熠这么多年,没有一天不念着远在凤梧的家人们,可就为了让自己背稳那忘恩负义欺师叛道的罪名,他从未肯遵照自己的心意回去见过他们一次,也就是前几天,终于壮起了胆子、撂下了面子…~”
李慕儿垂下眼,似迟疑了一下,随后,像是做出决定:“翟叔,您和我说这个,是我能做什么吗?”
看她露出那真诚平和的轻笑,翟檠心头仿若有什么东西豁然开朗。
他点了点头,接着现出了几分“我有个不情之请”的表情:“嗯,叔的确有件事想拜托你啊。就是……宁熠的情况,他定是不肯告诉阿境的,即是阿境自己觉察出异样,对他问起,这个人也不可能和盘托出,最多就是避重就轻,半哄半骗地搪塞敷衍过去,总之是不会让阿境为他多添一丝担忧与哀愁的。”
语调越到后面越觉无力,他阖了阖眼,转头看向院门,似往外探看什么,同时整个人又恢复了如先前般的怅然。
见对方忽然沉默,不知是在组织接下来的言辞,还是在等着自己接茬儿,李慕儿顺着他的视线朝外看了一眼,随后轻笑道:“翟叔,您是想让我日后帮着宁熠打马虎眼儿,还是悄悄地提示阿境,宁熠有事瞒着他?”
翟檠回过头,眉眼展开,神情看上去像是被她这话戳中了心坎。
没等他开口,李慕儿接着补充一句:“叔,话说在前头,无论是前着还是后者,我都只能做到我所说的那样。我不会代宁熠告诉阿境他的病;需要时,我也只会恰当地帮忙和和稀泥、打打圆场。”
听完,翟檠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看着她的目光甚至添上了几分类似赞赏的情绪,“当然,没人能够在宁熠如此在意的事情上替他下决定,咱也无权不顾阿境心意,便自作主张帮着宁熠欺骗他。叔只是想请你,帮帮我。”
“您?”李慕儿感到有些意外,“我能做什么?”
果然,我就说嘛,谁会要个“大家小姐”到自家,来当打工人的?如果能大张旗鼓地把我当作门面也就算了,可事实却是,不仅需要对外极力隐藏我的身份,还得做好万一露馅儿,随即被李府“敲打”的准备。这么想,可以说我的存在对普济医馆,几乎不会有任何好处,所以,这翟叔邀请我到普济医馆的实际目的,能是什么呢……
许是察觉到了她眼神中隐隐浮现的一丝警惕,翟檠缓和气氛似的笑笑,“叔是想让你帮我,在平日里暗暗助宁熠成全他心中真实的愿望。”
听到这完全推翻自己目前所有设想的回答,李慕儿的思绪莫名停滞了一瞬,但她立马就反应过来,捋清了当下的情况,“叔,恕我直言,您怎么确定自己,就真的了解宁熠内心所想呢?”
对于这灵魂发问,翟檠始料不及,沉默须臾,眼中竟泛上了些许若有若无的潮湿水汽。“……宁熠这小子啊,虽是从来都不愿跟我说什么真正重要的事,但偶尔憋不住,他还是会向我吐露一些心声。我知道他有多想念凤梧、想念家里,阿境这次寻上门来,我都不敢想他心里是有多欢喜。严辞拒绝阿境想与自己同吃同住,也不过是嘴上邦硬。”
李慕儿轻舒一口气,似是明白了什么,“您的意思是,他明面儿上对阿境嫌弃、排斥甚至疏离,但心底却是非常想要和他亲近的……对这种心口不一的人,明着‘纠正’定是行不通,所以您想暗中悄悄破坏他违心的戏码,让他俩能多些彼此相处、待在一块儿的时候?”
翟檠重重地点了下头,字句像是随着一声叹息从嘴里吐出来的:“慕儿啊,你这‘纠正’二字,真真是点着他的病机症结说出来的。唉,可不嘛,一个违逆本心都恐怕已成习惯的人,你若是不管不顾自作主张地戳穿他,那终究只会南辕北辙,致事与愿违,何况是在这等‘伤筋动骨’的事儿上呢。我算是看透了,宁熠呀,对越在乎的人,便越是虚假。”
李慕儿安慰似的露出一个轻笑,“谁都是这样的呀,越是在意的,偏偏就越不知如何是好。”说着,她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人,成在思想情感,亦病在思想情感……”低声嘟哝完,她才意识到,这话,来自“内心深处”的另一个灵魂。
听到她后面那句喃喃自语,翟檠垂下头,有些不自然地眨了眨眼,“唉……一到与此相关的事上,他就能将平日里那股聪明劲儿完全给丢了!也不想想,既然事已至此,那何必再亏待委屈自己?一切皆从心而为不好吗……”
“被心中情感生出的忧惧所困,人想不明白,或根本就不愿、不敢明白。”略显怠惰地说出这句似“无药可救”的话,她也不知,自己是因此思及自身,联想到了谁?也懒得去深究。
她停顿了一下,抬头望向天井外的夜空,“他就想着,只要彻底将自己塑造成一个不值得他人感念关怀的泼皮,那等到离别之时,便不会有谁为自己太伤心难过,可是否自知,他这这是只盯着自己的‘在乎’,却没看见在乎他的人的‘在乎’。”
一语未了,翟檠忽然微微瞪大眼睛,其中透出几分莫名的期待……又像是请求。
李慕儿似有所感地对上那道视线,以为他又要慨叹蒋岌薪的诸般苦衷和不易,重复那些邀请自己来医馆的话,因而先行开口:“嗯,翟叔,我知道了,那日后,就请您多多指教了。我在医馆,至少能做些整理、打扫的活计,点药制药这些的话,再学学兴许也能会,只要您不嫌弃我笨手笨脚的就行。”
“行,那可好哇。”翟檠点点头,露出了如愿以偿的轻笑,但明显看得出,除此之外,他还有未竟之语。
“叔您还有什么话就直说了吧。”
李慕儿的干脆利落,直接打消了他那“再稍稍兜个小圈子”的念头。
就像是被看穿了什么小心思般,翟叔不无尴尬地笑笑,“也没什么,就是你刚刚的那番,说‘在乎’的话,能不能就在近日寻着个时机,旁敲侧引地说给宁熠听听?”
“……噢,这个啊……”李慕儿迟疑了一下,接着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那您说,到时需要我做什么?”也许是因为最终这事的难度,实在比她提前准备好的心理预值低太多了,此刻,她的脑中忽然产生了一种“世上无难事”的错觉。
检测到这等极有可能对现实情况造成不利影响的意识状态,伊依却懈怠职守,并未作出任何应有的、惯常的提醒。
唉……本狐累了,偶尔“缺席”一次应该没啥关系吧……况且是在两位主人破天荒连潜意识都发生一模一样的反应时时候,我更不该妄加干涉了。
就这么在“后台”,就当下情势进行了一番常规的分析,系统最终将自己所做的选择,判定为了”合理”。
翟檠却像是被李慕儿问住了,有些为难地皱起眉,现出一副正苦于“想方设法”的神态,“我也没想好……要是让宁熠觉到这话是故意说给他听的,那可就听不进去咯。这类的话我也和他说过,可都收效甚微,最有用的就是他前两天回凤梧的这次,而且主要可能还是得益于他自己临时想通了,我大概是仍旧没起到啥用处的……所以这次我想换个人,换种方法。”
“叔,您别这么说,”看着他那么惆怅郁闷的样子,李慕儿下意识劝慰道,“您和宁熠朝夕相处这么些年了,还不清楚他的为人吗?就听您方才这番话,我认为他是绝不会轻忽、辜负您的心意的。连我都这么觉着了,您还不相信他嘛。”
一语未了,脑中便响起了狐狸的声音:“唉……老人家就是这样,常要说些自嫌自贱的难听话来博取他人尤其是后辈的同情安慰,通过引起别人对其负面发言的反驳,来印证自己的价值,从获得某种满足,以填补心里的某些……空缺。”
在这种情形下听见它用这习惯性的、像在对着什么实验对象发表研究评论似的口吻,说着这无理且刻薄的话,李慕儿着实觉得不可理喻,甚至有点厌恶。
“不是,你写报告一定要读出来吗——你这‘思维’到底是按照何等逻辑设定的啊?一下就拐到不知那个阴暗角落去了!不管是现在聊的这事儿,还是其中的人物关系,甚至连翟叔的年纪,都和你说的那种情况不搭边儿……吧。”在心里呵斥着呵斥着,她突然感到几分不确定。
伊依不痛不痒地应道:“我只是看着翟叔莫名联想到了这个,在系统基本资料库中便有所收录的人类常见心理现象,又没确定地说他就处于这样的心理状态。你不想,我如今哪还有这本事啊,忘了我的‘透视眼’功能早已经被谁强制关闭了?再说,而且你自己都意识到了吧,他们的关系简直完全符合我说的情况嘛,还有翟叔,根据言行,他至少心理年龄已经老了。”
李慕儿的心思早已重新回到了对面正烦恼着的那位叔身上,狐狸这一番叨叨,大半都是在破罐破摔地自说自话……
翟檠深深地叹了口气:“宁熠这家伙啊,在我眼里,实是哪哪都好!善良正直、有本事、有担当……就是有些时候真的是想不开,老爱在一件事的每个点儿上头钻牛角尖,有时顾忌得,都称得上是胆小了!我也晓得,他故意作出将我的话当耳旁风的样子,其用意和对阿境的一样,都是想以此让人对他灰心,便不会再有,那因在乎而生的悲哀忧惧了……”
“可是他没想,真正爱他的人,是无论他如何刻意拒之于千里之外,都不可能彻底从他身上收回心的,”李慕儿顺着他的话,更是在宣泄此刻自己心中的感触,“他这样做,不仅不能减轻别人在他离开后的悲伤怀念,反倒会加重遗憾,且另外徒增一层,恐怕将负赘在心一生的自责。”
这话才一半,翟檠便从手上的茶杯中抬起了眼,似是对她此番言论感到有些意外。他正想开口,却见阿婆和秋绛已经收拾完,从厨房走了出来。
“诶,宁熠和阿境他俩溜啦?刚还瞧他们搁这儿像三岁小孩似的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