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白推开家门,哼着不成调的曲子,踢掉鞋子,踏上地板,每一步都像鸟儿回巢时扇动翅膀般轻快。
她把外套和钥匙丟在门口衣橱的一个格子里,然后从简易薄木板衣橱和X型晾衣架之间的狭窄缝隙穿过——这奇怪的家具布局是为了方便进出门换衣服。如果按规矩把衣橱放房间里侧,等她灵光一现想要出门的时候,又得绕到最里面,这种步骤会让她失去出门兴致,或者落下重要的东西。
她蹦蹦跳跳到落地窗边俯视,寻找楼下宋远柠的车辆影子,发现已经不见了。
应该请她上来坐坐的。行白有些惋惜。
亲吻脸颊有种神奇魔力,像神官用手指划下祝福的圣语,温暖的感觉经久不散。
行白靠在墙边,冷硬的金属窗框支撑额头,发呆几分钟突然想起来,转身看向客厅里膝盖高的纸堆。
前几天堆在冰箱与侧墙相接处的那摞白纸,依然软趴趴地瘫在地上。
这几天工作忙,她就晚上回来倒头睡觉,窝在家里的时间不多,所以没怎么收拾。
行白从快要撑爆的柜子里翻找出一个大硬纸箱,抱到房间中央,然后往里整齐地码纸,直角边对直角边,不留一丝空隙。
行白盘腿坐在地上,边放边把纸翻过来查看。
大部分白纸上是深深浅浅的灰色脚印,因为房间年代久远,地板缝里有很多打扫不干净的脏污,行白需要用纸把地板遮住,才不会感到紧张。纸落了一地,走路的时候难免被踩几脚。
偶尔会有几张纸画图或者写字,起便签的作用;还有一些拿笔涂得密密麻麻的大块黑色线条。
她状态不好的时候,没有精力正常生活,也无法站起来或者出门,就干脆趴在地上记录脑海里波涛汹涌的幻听。
【记得买一次性餐盘】这句话后面跟着的是一周前的日期。
少装一个盘子就可以少洗一个盘子,独居确实会让人变懒。为了方便清洗和减少食物污染,行白都是拿锅煮一人份的食物直接吃,但有时候也用一次性餐盘从不小心做过量的食物中分装出一顿,其他的塞回冰箱继续冷藏。所以上次买的十几个小袋装的一次性餐盘有点不够用。
但是最近工作忙,没怎么在家用一次性餐盘吃饭,就完全忘记这回事。
行白把这张纸单独放在箱子外面用作提醒,继续翻看剩下的纸堆。
她捡起另一张纸,一张触感不同的纸,偏厚、又坑坑洼洼的,能感觉到另一面的线条非常用力地能穿透了纸面。
她翻过纸,盯着杂乱无章的、细密的黑白色块,思绪骤然闪回到某个晚上一模一样的混乱,眩晕感油然而生,似乎连灵魂都会被猛然吸进去。
“啪”——
清脆的一声,她果断把纸有图案的一面向下重重地拍进箱子底部。
行白眯着眼睛,尽量不看清图案,挑出纸堆里几张明显有图的纸放在最下层,然后把其他纸盖在上面,作为遮掩。
像是魔鬼的低语,不定时的炸弹,神秘海域的锚点,把过路人一次次传送到同一个危险地带。如果不是要搬家,行白绝对不愿意整理重温。
在纸堆还有一大半的时候,她突然停下动作回到落地窗前,留下了一地狼藉。
如果此时有人在行白家里,都会产生某种相同的想法:房间好像比没整理前更乱了……
注意力无法长时间集中是行白独居生活的常态,在完成手上的事项之前会不由自主地转移到开始新的事项,所以清理工作常常不能按时完成。
路过客厅中央的冰箱和餐桌,床放在最靠里的落地窗前,旁边是大尺寸长条的床头柜,同时也用作书桌,下层堆了很多书籍,上面放电子产品和杂乱的数据线。
行白半蹲在床头柜前,从里面抽出一本侧面被压得有些变形的书,没有积灰,但是泛黄的纸张说明它已经上了年份。
她抽出夹在书里的照片——
5寸塑封照,保存很好,没有褪色起皱。是宋远柠和行白在游乐园的合影,两张脸都笑容洋溢。行白牵着柠檬黄的卡通气球,宋远柠端正地站在她旁边。放在十几年前非常经典的游客照,每个人的相册中都会有这么一张。
和照片放在一起的纸叠成巴掌大,展开后上面有个熟悉的名字重复了几十遍,几乎是划烂每一寸地方,露出粗糙的纸张切口,如同金属燃烧炸裂,产生高温的液体合金和照片融合在一起。
“宋远柠”“宋远柠”“宋远柠”……
从一开始的端正小字,到后面张牙舞爪遍布整张纸,不停地加深重复。无数线条混在一起,带着强烈的、无处倾诉的情感。
行白静止很久,直到血液循环不畅使腿发麻,才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向箱子,把破烂的纸丢进去,只留下完好无损的照片夹回书里珍藏。
行白回忆起高中时宋远柠拒绝她的话,“你只是太年轻,还分不清友情和爱情。”
那时行白没法反驳,她在这方面缺根筋,确实分不清朦胧或者称得上是幼稚的情感,只是单纯觉得很多年来最喜欢宋远柠。
于是行白做出可能是人生中最轻率最不明智的决定——她向母亲行从竹寻求帮助——可能在接下来的几十年人生里都不会再有如此愚蠢的决定了。
因为行母确实做到像她名字里的“竹”字一样,高风亮节、刚正不阿。她听到行白疑问后大发雷霆:
行白犹豫地说:“我好像喜欢女生。”
行母脸色骤变,“你再说一遍——你喜欢谁?”
行白察觉到她语气不善,立马隐瞒了部分真话,“隔壁班……一个女生。”
行母暴起,怒气冲天地指着她的鼻子骂,“我花这么多钱生你养你,怎么出来你个混账东西!你明天不准去学校,在我联系班主任找到那个带坏你的恶心的变态之前,你都不能踏出家门半步!”
行白被吓得脸色苍白,完全不理解行母过激的反应。她只是出于青春期的懵懂,想和本应血缘上最亲近最可靠的母亲探讨什么是好感——难道这是只能在成年异性间才能出现的情愫吗?
显然不是。可惜行白遇上的是一位控制欲强的母亲,在这方面寸步不让。
从不反抗自己的女儿怎么能是离经叛道的同性恋?这意味着她精英教育的大失败。
在行母之后长时间的禁足和威逼利诱中,行白都没有说出宋远柠的名字,因为担心行母对宋远柠采取不依不饶的报复。
喜欢谁是她自己的事,不能给对方造成麻烦。更何况宋远柠已经负责地拒绝了。
从艰难的回忆中脱身,行白叹了口气,把书藏回柜子深处。
她走到冰箱边打开门,冷藏柜基本上只塞满了矿泉水和速食半成品。她拧开瓶盖,猛灌几口冰水来清醒。
手掌心隐约出冷汗。
*
“早上好!”莱娜正好遇到行白进办公室,热情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早。”行白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相比一大早就活力满满的莱娜,她显得精神萎靡,因为昨晚又做了不好的梦。
莱娜已经习惯于行白每天上班都是混沌不醒的样子,就像树懒一样慢吞吞。但是令人惊奇的是行白从不耽误工作,这是她羡慕的。
“你最近好像很忙,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她对行白表示真诚的关心。听教授说经常熬夜会让人猝死,行白是很好的朋友和工作伙伴,比课题组上一任助理效率更高而且更好相处,无论从哪个角度,她都希望行白能健康长久地活着。
行白露出困困的笑容,“谢谢。主要是这两天的研讨会的事比较多,过了今天就好了。”
莱娜腮帮子鼓鼓,知道行白又在把她当成小孩子照顾,昨天的研讨会上也是这样。
莱娜:“我是说——你要不要问简老师开安眠药,在校人员都有免费的心理咨询服务。如果觉得不好意思,我可以替你去。”
“还没有严重到这个程度吧,”行白无奈地摸她的头,“如果有需要我一定会叫你的。”
看到行白不怎么放在心上的态度,莱娜露出震惊的表情,至少在她看来一周失眠三次是需要药物辅助的严重入睡障碍。
但是尊重朋友的意愿是很重要的社交准则。所以莱娜只好点头,依依不舍地走了。
我真的很容易把疲倦表现在脸上吗?行白想,觉得应该找本书和镜子学习如何保持不动声色。
行白苦恼地抓抓头发,打起精神,走进大办公室内侧敲响教授的门。
教授从台式机屏幕前探出身,笑吟吟地问:“晚餐怎么样,你们交流得还开心吗?”
“……还不错。”行白有些心虚,眼神开始飘忽,从教授的栗色卷发变成注视电脑,再飘到教授背后窗台上翠绿欲滴的绿植。
她总不能说我把您看好的人骂了一顿。也不能扯谎和对方一见如故。
怎么说呢,假到马上就会被拆穿的程度。行白默默望向天花板。
看行白心虚的模样,教授失笑,“没关系,踏出第一步总是最难的。生活中遇到的每个人都很珍贵,至少冰天雪地在家里休假的时候能收到几封与工作无关的、有趣的问候信。我很喜欢被人们打扰的感觉。”
行白:“您不喜欢享受休息时光吗?”
教授眨眨眼,语气温和,却蕴含点点惆怅,“我是个闲不下来的人,或许是因为有太多事要做,而剩下的时间太少。”
行白有些沮丧,或许只有教授这样自我激励、永不停歇的人才能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而自己在浪费生命这一领域确实是个世间难遇的高手。
教授完全看穿她的心思,主动提出,“不用着急,你还有很多时间。所以,要来我这边读博吗?”
行白发怔地站在原地,脑子一片空白,只能尽量挑选克制和模棱两可的词语,“我觉得现在的工作很好,暂时没有这个打算。”
她是真心这么觉得。做实验室助理的活很轻松,只要每天处理些琐碎小事就好了,没有毕业发文章的压力,没有利益冲突,也不会因此受到胁迫……教授的为人应该也做不出这种事。
虽然这份工作不能长久,但是经历昨天和俞卓的对峙,现在的她确实不想重回老路挑战棘手的难题。
“不要浪费自己的才能。”教授对行白的回答并不意外,只劝了一句便把话题移开,“下个月你愿意参加我家孩子的小型生日派对吗?人不多,而且我爱人和女儿都很想见你。”
关于这件事,行白倒是爽快地答应了,考虑到连续拒绝两次会让人伤心。在这种奇怪的社交小细节上她倒是奇怪的给予过分关注。
*
行白在早上与教授谈话后,就前往研讨会继续担任志愿者的职务。
“……今年的研讨会即将顺利落幕,期待明年再次与各位见面,衷心地祝愿大家都能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取得新的成果。”中心讲台上,有人用愉快的语气发表致辞。
人群响起沸腾的掌声,坐在台下的行白和宋远柠也跟着鼓掌。
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她们的任务终于结束了。为期两天的几百人规模的研讨会,每个细节都颇费功夫。尤其是宋远柠的同传工作需要长时间集中,一场下来消耗巨大,精神像跑了八百米,急需摄取糖分补充能量——这也是她办公室和随身包里都携带柠檬糖的原因。
行白边鼓掌,边精神游离,回想到刚才在现场四处走动的时候,巧合地没有看见一次俞卓和她师姐。可能是她们故意错开了吧。
对此,行白没有感到任何“胜利后”的热血沸腾或者“对手落荒而逃”遗憾。相反的,如果风波能就此平息,肇事者能从她的生活中就此消失,行白将会非常感激,甚至会送上一句真挚的感谢。
但她知道这表面的风平浪静都是错觉,就像毒蛇潜伏在暗处吐蛇信子耐心等待,其视线所及范围内绝不可能有猎物活着离开。
甚至是长达几天几夜的角力,在猎物松懈的瞬间注射致命毒液,同时捆绑使其窒息。
行白捏了捏鼻梁,觉得俞卓只是暂时离开,绝不会善罢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