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家村村委会村长办公室里。
余念念捧着手机,将那篇《我早该去流浪》的评论区从头到尾翻了个遍,看着看着,嘴角微微上扬。
坐在旁边的赵主任笑着问:“感觉如何呀,北极星同志?”
村长打量着余念念的表情,从胸腔里发出声笑声,挥挥手:“收拾收拾,准备回去吧!”
余念念收起手机,思索片刻,摇了摇头:“网络上的声音来得快去得快,我不能被这些声音推着走。”
赵主任赞许地点点头:“那你内心的想法是什么?”
余念念站起身,走到窗口,遥遥看了眼窗外远处的农田,说:“我觉得,我还没找到必须回去的理由,而且,最重要的是,我的地还没种好。”
村长大惊失色,跳起来把她从窗户前拖开,唰地拉上窗帘隔绝了视线,表情和架势像在守护什么绝世珍宝,痛惜地道:“你种上瘾了?!”
余念念:“确实上瘾——”
村长:“——不能上瘾!你回去嚯嚯白砚去!别嚯嚯我的地了!”
余念念:“......”
她转头,看向赵主任,眼睛眨巴着,后者立刻心领神会,清了清嗓子,起身主持局面:“老洪,俗话说,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你帮了一半就要赶人走,以后小余回想起来,是谢你呢,还是怨你呢?我看小余迟早还是要回去的,她在老街上那些资源呐人脉啊,还有你心心念念的常主任——”
不待她说完,村长义正严辞冲余念念道:“你去种吧!想种多久种多久!今年收成我不要了!来,锄头呢?我现在就给你修好,还要什么工具你尽管说!”
余念念满意地起身去找锄头,手机在口袋里接连发出一串消息提示音,她掏出来一看,当即眉头挑到头发里。
【相亲相爱余家人】的群里,除了她以外的另外三个人居然纷纷倒戈!
余玩:【姐,小白哥真的好惨,你怎么忍心抛弃他?!】
余爸:【念念,有情绪呢确实要发泄出来,但是啊,据我分析,这件事上小白也很无辜,况且他已经充分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我相信他以后不会再让你受到同样的伤害了,所以啊,气消了就赶紧回去吧,别人人家等太久。】
余吗:【咱们女人呐,该负的责任还是要负的,回去好好哄哄,别给人家留下心理阴影!】
还找什么锄头?后院失火了啊这是!
余念念冲赵主任和村长道了句抱歉,冲出办公室,噔噔噔爬到房顶上,拨了余玩的视频。
“我不是让你们把礼物还给人家就走么?说!现在是怎么回事?”
对面,余玩先是长叹一口气,仿佛不忍回忆什么悲惨的画面,用沉痛的语调给她讲述起余家三人探访颜喜书画斋的经历。
“我们一进门,白爷爷就出来迎接我们,客气得很,我一看,小白哥怎么没出来接,问了才知道,他因为思念你思念得病了!病了!!”
余念念眉头开始微微抽搐。
“但是!听到我们的声音后,小白哥强撑着病躯从屋里床上爬了起来,要给我们倒茶,那柔弱的身躯,那惨白的脸色,那隐忍的眼神,那颤抖的双手!简直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啊!小白哥什么样的人物?那是神仙一样的人呐!可昨天,他就像失去了土壤的一棵脆弱的竹苗,摇摇欲坠迎风飘摇!”
余念念:“......你平时语文作文要是有这个词汇量和感染力,也不至于考不及格。”
余玩不满地大啧一声:“我没有夸张!小白哥脸色很差,而且一直在咳嗽!最令人不忍的是,我和爸妈拿出了过年时他送来的三份玉器,送还到他手上,他眼里一下子就流下了伤心的泪水!犹如小溪泛滥延绵不绝!他颤抖的声音问:‘叔叔,阿姨,念念她......还是不肯原谅我么?’刚说完,就体力不支,倒在了沙发上!!!”
余念念将手机举远,以免耳膜受损,另一只手忍不住扶住额头,半晌,问:“爸妈咋说?”
“爸妈能咋说?!他们听白老解释了前因后果,又亲眼看到自己女儿把别人孙子伤成那样也不管,不仅不管,还来送刀子戳人心窝子,他们能咋说?!他们只能安慰两句,然后灰溜溜地回家喽!”
一旁,余爸一本正经的声音迟疑地插进来:“那个......倒也不能说是灰溜溜!毕竟,我女儿出事的时候,他不在身边,这是不争的事实,但是,念念啊,”余爸话锋一转,“我觉得他罪不至死,不至于因为这个给人彻底封杀掉哈!”
话音刚落,手机被余妈接管,声音比刚刚两个男人要沉稳许多:“心情恢复得怎么样了?”
听得出来,语调尽量放得柔和了。
余念念老实回答:“挺好的。”
余妈语气瞬间变得威严:“那就赶紧回去跟人家好好说清楚,我们家可容不下渣女。”
余念念:“......”
还没反应过来,那边,余妈已经干脆利落地挂断了视频,空留余念念一个人呆楞地在房顶上面对漆黑的手机屏幕,整个人久久不能从“渣女”这个词带来的震撼中缓过神来。
一天之前,她还是饱受一家人呵护的落难小白花。
现在,她成了不负责任人人喊打的“渣女”?
这一切剧变,只因为去崇安老街见了白砚一面?!
这是什么男狐狸精!他们看不出来那个绿茶天仙在演苦肉计么?!
一边理直气壮地悲愤,另一边,某个画面从脑海中冒出来——昏暗的房间里,白砚轻蹙眉头压抑喘息,不确定地询问:“念念......你认真的么?”
余念念咽了口口水,自信破碎了。
我......该不会......真的是渣女吧!
正自我怀疑着,余玩的另一句话又从在耳边响起——脸色很差,一直在咳嗽......
她举起手机,有些担心地点开跟白砚的聊天记录,页面上,是自分开那天以来收到的白砚发的长长一串消息。
这一个月来,她不知道看了多少遍这些消息,里面有解释,有道歉,有请求,有思念。
如果说最开始的时候,她还因为怨气而故意视而不见,那现在她是从心底里觉得不应该回复了。
长痛不如短痛嘛。
这段时间,她真的畏惧了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牵连,老街街坊,茶馆客户,这些曾经她求之不得的人情纽带,也是事情发生后令她痛苦的根源。
而白砚,是其中最痛最痛的一根,她亲手拔掉了,现在,怎么能又这么轻易地连上呢......
她压下慰问一下的念头,下楼,坚定一个念头:修好锄头!我要种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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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崇安市酒吧街。
最深处的一家民谣酒吧外,一辆黑色奔驰缓缓停在街道上,司机老张从驾驶座上下来,小跑着给后座的人开了门,一个全身高档亚麻、头发梳得光滑、眼角眉梢和白砚有些神似的中年男人从车上跨了下来,皱着眉望向面前的酒吧大门。
“我儿子在这里面?”他不是很认同的语气问。
当了白家十几年司机的老张一耳朵便听出他的潜台词:我那么优秀那么自律的好大儿,会在这种不积极向上不光鲜亮丽的场所里?你是不是搞错了!
“是的先生......要不,您在车上等着,我进去把小白先生叫出来。”
中年男人摆了摆手,扶了扶本就很平整的衣领,往酒吧大门走去。
十分钟后,两个人扛着醉得人事不省的白砚从酒吧里慢慢挪动出来,男人身上的亚麻已经变得皱巴巴,胸口处还新增巨大一块酒渍。
将白砚塞进后座后,他钻进副驾驶,砰地一声重重关上车门,掏出手机,从通讯录最底层找到某个八百年没联系过的电话号码。
电话还真打通了,一声嗲里嗲气的女人声音传来,令男人眉头一皱,沉声道:“是我!”
对面的声音瞬间冷淡:“找我干嘛?”
男人火冒三丈:“你把儿子害成这样,一点负罪感都没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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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小时后,白砚市中心的公寓里。
白家一家人都到齐了,绕着主卧的床围了一圈。
白老拄着拐杖叹了口气:“他压抑了这么久,喝醉了也好,让他好好睡一觉吧。”
白父怒视匆匆赶来的翁女士:“要不是你非把他从崇安叫走,能出这样的事?!”
翁女士离婚这么久,头一次在前夫面前气势全无,嗫嚅道:“我......我原本只是想搅一下那个姓余的小姑娘的局,我也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都怪那个姓何的,出的什么馊主意!”
白老重重砸了下拐杖:“什么姓余的小姑娘,那本来是我孙媳妇!”
白父跟着斥责道:“就是!我儿子想好好谈个恋爱容易么?摊上你这么个亲妈!现在好了,把自己儿子搞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那个姓何的什么来头,敢这么害我儿媳妇?!”
“没什么来头,一个象棋学校的老师,模样好点罢了......”
白父把拳头捏得嘎吱响:“很好,一会儿把这倒霉学校名字给我,明天我就买下它,让这姓何的孙子彻底滚蛋!”
接着,三个人对着床上的醉酒的白砚又一次陷入愁眉不展。
隔了很久,白父痛心地对白老道:“爸,有什么办法能把我儿媳妇找回来,花多少钱我都愿意!”
白老面露不悦:“住口,你这个只知道钱的莽夫!”
话音刚落,老人机巨大而复古的来电铃声在房间里响起,白老从怀里掏出电话,接起来,先是面上一惊,继而,音量放低,踱到一边,跟电话那头的人小声说着什么,几分钟后,回到白砚床边,脸上露出阴晴不定的表情。
“情况有变,留给孙媳妇考虑的时间不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