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从四川回北京的时候,没想过自己会对爬山生出兴趣。回北京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情,这两个月我陆续爬完了周边的山。
北京的山不像四川,后者又高又陡峭,我没去爬过,但是天天看着,因为老家在青藏高原脚底下。说是脚底,其实还离那片巍峨的山脉有一段距离。我当孩子的时候,能从卧室的窗户看到它升起的屏障,在晴天里,它背靠着蓝天,形成青灰色的剪影。后来我忙着做一些事情,之后卧室窗户被窗外新修的房子遮得严严实实,我慢慢忘记了房子背后的那片剪影。
我太渺小了。两个月前,在老家奶奶的葬礼上我这样想。两个月后,我站在北京八大处的一座山峰上,脑海里也升起一样的想法。四月的风吹过来凉飕飕的,我记得奶奶长眠的那块墓地,位于一个小丘陵半山腰,和我站的山很相似,她被挤在其他人的墓中间,面前立了块石碑。
等我们这一辈走完,可能埋葬她的那块方形凹槽已经住进了其他人。我们给奶奶守夜的当晚,我去楼上取一些白酒,给楼下举着黑边黄旗跳安魂舞的作法师傅用,还在世的爷爷一直待在楼上,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下楼,我只记得撞见他穿着睡衣、在没开灯的房间里静坐,一张刷白的脸在黑暗里格外显眼。
我想到我爷爷每天都去河边吹大号,带着他的乐谱架、背着人高的黑色箱子,在布满鹅卵石的河滩上,坐着吹一下午。我又想到我奶奶,关于她,我只能想到属于她的方形小凹槽。
这次假期我去了河北境内的太行山。从邯郸下高铁,再坐两个小时的大巴,到达涉县的主街道。县里已经开始有地势的起伏,低矮的房子沿着街道往上蜿蜒到路的尽头,路的尽头是另一条横向的大路,人烟倏忽间在这里中止。
我从主街道的一个公交站下了大巴,计划就地买点吃的和水,然后再搭一辆车到山里去。县城和城市有不一样的气质,县城是干瘪的,像眼前这位老太太干瘪的眼和嘴,她坐在一个副食店前面,这个副食店叫“好再来”,跟其它我遇见过的“好再来”没有两样,只是说,买了觉得好就真的会再来吗,未必,这是一个牵扯到很多因素的问题。
我绕过老太太和她后面的柜台还有柜台后面坐着刷抖音的老板,去里面的货架选购东西。商品已经积了灰,不知名的薯片跟杂七杂八的辣条堆在一起,包装袋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细小颗粒。我选了几样饼干、两瓶可乐、两包辣条,我不喜欢吃饼干,但是在我心里,饼干的作用接近正餐,所以我还是买了。还有一把小刀,是可以折叠的水果刀。虽然下午天还没黑的时候,我就会回来,但我一个人,还是怕山里有什么不怀好意的人,或者动物。
结账的时候,我让老板再帮我拿一包烟和一个打火机。
老板一边扫条形码,一边抬头看我:“小姑娘,去爬山哇?”
这个副食店竟然还有扫码机,这一点惊到我了。
“是滴。”
“我跟你讲,看见分叉口,一定要选大路走,千万不要走小路。”老板的河北地方口音很重,但还是能辨认出信息。
见我用疑惑的眼神看他,老板转头瞧了瞧门口,随后压低了声音:“前几年有几个搞徒步的,进了山再没出来,搜救队来找,沿着大路都走到山西了,硬是连尸首都没找到。”
“然后又走小路找,往北往南二三十公里都找了,屁都没有。”
“咱这离山西近,翻过山头就到,所以就要走大路,直达!出了事也容易找你。”
我付完钱,把东西都装进背包,跟老板道过谢。
老板肯定是对的,我不打算冒险,只是一趟休闲爬而已,没必要走小路,到时候把自己绕进去就危险了。
早上九点的阳光照在人脸上很舒服,照在门口老太太杂乱的白发上,好像也给白发下的人增添了额外几分生气。
突然,我的手腕被一个像竹节的东西猛地抓住,我低头看,是老太太的左手。
老太太嘟嘟囔囔地说些什么,我凑近听,大概猜出她说的话:“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一念桃花源,一念乱葬岗。”
我打了个寒战,反手轻轻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凉凉的,像很多老年人一样,瘦得只剩一层薄薄的皮,无精打采地耷拉在骨头上。
“请问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时候,老板从里面出来,他端了一个搪瓷杯,塞到老太太的左手里。
“妈耶,你又在乱讲了,不是跟你说了别瞎说吗!来,喝口水。”
“你别听她的,她快九十了,老糊涂了。”
老太太抬眼看了我一眼。那个眼神不带任何情感,像是另一个物种从另一个星球投来的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