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绮罗喋喋不休:“这个美人左脸有个酒窝,我也替你添上吧,免得你回家后忘了!”
“这个美人的耳坠子比别人的抢眼,她的步摇也别致。”
酒窝美人我还没看到,就瞧到了场上最抢眼的耳坠子——内务府新进的金累丝镶宝宫灯耳坠。皇阿玛随手就赏给了时在御前泡茶的曹頞。
连日来曹頞都戴着这副耳坠招摇过市。
绮罗没有累丝耳坠,言辞间也听不出什么艳羡——“抢眼”确是这副夸张华贵耳坠的最大特色。
绮罗评价可谓中肯。
我满人因为日常骑马的缘故,妇人都少用步摇——绮罗也没有。连带地内务府也不大进,进也是短流苏短珠串。曹頞头上这支点翠步摇的珠串不仅长,且由珊瑚松石珍珠串制,清新又富贵,确是“别致”。
就是曹寅花这么大心力推曹頞,绮罗才得一个“耳坠抢眼”、“步摇别致”印象?这不就是说曹頞“其貌不扬”,赶不上“美人痣”和“酒窝”吗?
绮罗是会气人的,曹寅的脸色又变了。
就是绮罗认不认识曹頞?我回想:这回南巡绮罗日常待在院里,肯定是没见过曹頞,去岁,曹頞跟着她额娘没少在皇太后跟前凑趣,绮罗多半见过。
所以绮罗是有意为之?
……
绮礼可能不认识“美人痣”或者“酒窝”,但一定认识曹頞。听绮罗评曹頞,绮礼依旧是眉眼不动,手不停歇,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我瞬间醒悟我想错了,绮罗不识得曹頞,起码没认出来。
过去几日,绮礼跟绮罗一起作画,会给绮罗讲何卓、讲蒋亭锡,独没提过一个女眷。
“君子慎独,不欺暗室”,绮礼连春柳做的鞋都不肯要,何能跟绮罗家常谈论同僚家眷?何况也没什么好谈的。
先绮罗在家时各府走动,到处东张西望,都没人批驳过她搬弄是非,议人长短。进我府邸也没有,绮罗家常听她两个婆子说是搬非,都似绮礼现在这样都是听,不予置评。
绮罗若是认识曹頞,绝不会跟绮礼谈论。正因为不认识,甚至于当她是曹寅家班舞伎,绮罗才会无所顾忌跟绮礼提及。
曹寅——呃,这个不认识似乎也无碍绮罗以为曹頞长相寻常,气质普通,不似大家闺秀,曹寅该气还是得气,甚至于更气!
……
“三哥,”绮罗望着绮礼笑道:“有个美人不张嘴,是个滥竽!”
绮罗一个人在御前胡说八道还不够,还要拉上绮礼?甚至调笑绮礼“美人”。
口无遮拦成这样,我满心绝望:绮罗这世怕是再闹不明白什么是上下尊卑,奴才本分!
绮礼笑容未变,无奈摇头,绮罗立刻改口:“这个……”
呵呵,绮罗傻笑两声,放弃:“这个算了!”
啊?这就收敛了?我很意外,绮礼摇了两下头而已?
“君若天上云,侬似云中鸟……”
楼下曹頞尤在舞蹈歌唱,楼上绮罗也似小鸟一样围着绮礼叽叽喳喳,我心有所悟。
《易》云:云行雨施,品物流形。云除了悬浮于天,超越尘俗,暗合君子”出淤泥而不染"的精神外还有化为雨滋养万物却隐其形的品格,寓意君子“不言而教”。
先皇阿玛责问绮礼时还曾责问为什么重书画——我微一怔愣,旋即反应过来:皇阿玛这话问反了,绮罗的书画是她自己东张西望自学来的,甚至于绮礼的书画都是她给教的。皇阿玛这题绮礼压根就没法回,所以自打绮罗拿起画笔的一刻,绮礼就一直只笑不说话,听凭绮罗指点。
但这事吧,皇阿玛太子及一众御前都不知道,就只能看到绮罗作妖,绮礼跟圣人似的无为,“不言之教”。
如此绮礼既没撒谎,也没欺君,还跟人揭示了绮罗书画非他之功,是天赋,不是人力雕琢。
绮礼这个无声胜有声的回答真是太优秀了!若非绮礼这个“不言而教”还有针对我管教绮罗的禁足和家法板子,讥讽我不修仁德,刻薄寡义伪道学的话,我都要给他鼓掌了!
绮礼这个狡诈,又,又影射爷!
……
“君若湖中水,侬似水心花……”
参照“天上云”,这“湖中水”就不只是“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君子自强不息的意思,还有,还有,想到下句“侬似水心花”,我方醒悟:“阴阳五行,水生木”,花草树木五行属木,得靠水滋养才能活。这“湖中水”还喻指“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君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圣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绮罗未出阁前,绮礼未出仕,绮礼“穷”时在家倾心教导绮罗女德。前岁绮罗大选留宫,得皇阿玛指婚,绮礼自己两榜进士,美女图名达天下。
无论修身还是齐家,绮礼都做到了臣子极致,无可挑拣。
何况明尚尚在,绮礼之上还有绮仁、绮义,绮礼只是绮罗的“三哥”,才大了绮罗四岁。
绮礼给绮罗当师傅这件事本身就不合理,是明尚和郭络罗太太失职。
绮礼兄当父职,弥补父母过失,其实可算孝!
皇阿玛再不满绮罗,也没有放着明尚、绮仁、绮义不问,揪着绮礼一个人责问的理——皇阿玛今儿追责绮礼对绮罗的教养,我心叹一口气:定是让绮罗没事人样的模样给气糊涂了!
本来只这样也就罢了,没想到绮罗半年前在围场作的《踏歌》除了歌颂君子德高如云,德清如水外还有赞叹“君子无言而教,君子修身齐家”之意。
半年了,一众学士御前竟无人提及——我忽地想到:无人提不代表无人知,比如绮罗这张脸去岁三月京中长亭就大白天下了,却是直等今儿才露到御前。
绮罗歌舞《踏歌》之后紧接着就跟诺敏摔跤,打得诺敏抱头鼠窜,绮罗自己也差点被我一脚踹死。
御前个个老油条,最会明哲保身,肯定不愿卷进我皇家这些不光彩琐事。不排除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可能。唉,所有的事都还得自己想。
比歌舞这道题原是诺敏出的,在此之前,绮罗已经饱受诺敏欺辱,决意报复,写下“摔跤”这道题了。
歌以咏志。绮罗气不平,歌舞的《踏歌》自然不会只有柔情蜜意——“红尘多可笑,痴情最无聊”,想起绮罗今儿唱的《笑红尘》,我不免心塞:当时绮罗恼恨我不维护她,皇太后偏袒诺敏,皇阿玛不分青红皂白答应诺敏拿春花作注的比试提议,谕旨她下场。绮罗推不过,歌舞踏歌——汉唐歌舞《踏歌》除了颂圣,其实还表别离,比如“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
绮罗利用《踏歌》这一歌舞形式的两义性,巧妙地将她的不满、不屑、嘲讽以及不同流合污,分道扬镳的意图隐藏在颂德表情,歌舞升平的假面之下——《踏歌》原是跟《牵手》一样的战歌。
时隔大半年,我终于听懂了《踏歌》。
绮罗舞《踏歌》时,曹寅不在场,不知前因后果,只看到词曲对君子的赞颂,安排女儿曹頞歌舞。
曹寅跟皇阿玛举荐绮礼,定然没料到皇阿玛会追责绮礼,更没想到曹頞歌舞会成为此刻绮礼嘲讽皇阿玛不圣不仁的帮凶。
现要怎么办?
刚皇阿玛谕旨绮礼画《南巡图》时一准没想到这一层,现旨意已下,看绮礼那气定神闲,一脸的笑,天知道是在笑绮罗的胡为,还是曹寅搬石头砸脚、皇阿玛倚了草鞋戳了脚?
观赏歌舞,照例得做些诗词赞叹,才叫风流。现一众御前噤如寒蝉,没人敢出声,皇阿玛也不发话,所有人就这么干站着……
隔间内气氛凝重,只有绮罗无知无觉,尤自说自话地唱独角戏,嘻嘻哈哈个没完。
楼下曹頞等也还在歌,还在舞。这不免让人想到傍晚绮罗唱的那首《笑红尘》。
“红尘多可笑,痴情最无聊,目空一切也好。此生未了,心却已无所扰,只想换得半世逍遥……今天哭明天笑,不求有人能明了,一身骄傲。歌在唱,舞在跳,长夜漫漫不觉晓,将快乐寻找!”
简直神写照!
亏我以为绮罗那张《笑红尘》画的是妇人闺怨,现才知道是绮罗超然物外,游戏红尘的宣言——时过境迁,绮罗终不再是太白楼那个唱《二泉映月》待知音的怀春少女。
穿红衣的绮罗已然消失。
先绮罗曾告诉我她从不跟命争,早就认命,我还将信将疑,现在看,绮罗说的是真的,她确是认命,不再肖想年羹尧、张廷玉、徐本之流,就是也没如我所愿地痴心爱我——一首《踏歌》我大半年才回过味儿来,对比绮礼今儿头回闻就善加利用,无声胜有声地堵皇阿玛堵了个哑口无言,我确是不能称知音……
度日如年中,敞厅内地方官绅可算列好了队,梁九功来请皇阿玛出场。皇阿玛转回身,看到手拿画笔专心给绮礼添乱的绮罗一言不发地走了,太子跟上,我寻思绮罗混闹成这样,回头再御前埋头吃席,没得又招皇阿玛生气,倒是跟绮礼一块,眼不见为净的好。就没叫绮罗,自顾跟胤祥一块走了……
胜棋楼上摆了二十余桌,皇阿玛一桌,太子一桌、福全一桌、我和胤祥一桌。
一时开席,皇阿玛举杯祝酒,我看皇阿玛脸上挂笑,语态如常,方觉放心。
回头家去,我决定:还是再做回恶人,将绮罗拘禁家中,好吃好喝的养着,再不叫她人前露面,大家省心!
看到桌上的桂花鸭、糟鹅掌,想到都是绮罗爱吃的,我扫一眼绮罗,没想看到了梁九功。
梁九功找绮□□什么?我忍不住皱眉。
去岁围场梁九功找绮罗是诺敏提议跟绮罗比试才艺给酒席助兴——这找绮罗助兴的教训尤在眼前,皇阿玛绝没有再自讨没趣的理,何况我一直跟着皇阿玛,并没见皇阿玛有什么旨意给绮罗。
没有旨意——梁九功自作主张?
我望一眼前方的皇阿玛。皇阿玛正听曹寅说话,似乎没发现梁九功溜号。
唉,我叹一口气。皇阿玛偏信梁九功,纵得梁九功胆越来越大,私底下小动作不断。梁九功不学无术,多半体不透今儿绮礼跟皇阿玛的口仗。
绮罗面对着窗户,我看不到她的脸,更听不到她的话,只看到梁九功一脸笑地和绮罗说了句话,绮罗手里的笔吧嗒掉到地上,我心里一惊:梁九功恐吓绮罗?
能坐稳乾清宫总管这个位置梁九功原不是善茬,而绮罗一身烂账,数都数不清。不过有绮礼在,不会白看着不管。
果然绮礼放下笔,握住了绮罗的手,我合了合眼,告诉自己:思无邪!
不知道绮礼说了句什么,梁九功一改刚刚的和颜,瞬间冷下脸来。
我想起梁九功是个太监,且恶名在外的,可不似皇阿玛顾忌“圣德”——梁九功这是替皇阿玛找面子来了!
梁九功不学无术归不学无术,皇阿玛龙心悦与不悦还是分得清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