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风声骤起,殿内沉香丝缕错乱,外面许是被风吹倒了什么东西,侍女们小小的惊呼声传进来。
宋鸾和皇后却相对无言。
皇后松开了她的手腕,明明先前是她桎梏着宋鸾,此时她自己却仿佛脱力一般,松松垮垮地坐在那里,似乎再有一点风吹草动便要整个人都要散架,完全没有平日里端庄雍容的姿态。
宋鸾心中尚且茫然:“母后为何如此低落?是因为陈家表哥?还是因为父皇有意让陆贵妃养育皇嗣?”
皇后摇头:“阿鸾,我刚刚说的话,你要记住。”她似乎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而是道:“我听说你今日和元嘉走的很近?他……”
宋鸾回神,再听到元嘉这个名字还是忍不住生气:“母后,我已经知道他于陆家作对,若不然我们除掉他。”
她确实对付不了元嘉,可若是母后帮她,那便不一样。
皇后却脸色冷下来:“阿鸾,元嘉与孙和不一样,他不会轻易被你设计,他不能死!”
她话说的十分郑重,且完全没有解释的意思,而是继续强调:“你记住,他必须得好好地待在御前。”
竟然是要力保他的样子。
宋鸾不知道皇后因何对元嘉的态度发生了这么大的逆转,心中却不由得一坠,本想说的话,更加说不出来,只能僵硬地问:“这是为何?”
皇后却不再说话:“宋娆的事情,我会安排,阿鸾,你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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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天气变幻,狂风不久便是骤雨,宋鸾回昭阳宫的路上有侍女撑伞,虽没有被淋到,鞋袜却蹚了泥水。
去延宁宫一趟,非但没能和皇后告状成功,反倒让宋鸾更加束手束脚。
她满脸不悦,知秋小声道:“公主,若不然在那处亭中歇息片刻,等雨势小些再回昭阳宫?”
宋鸾偏头,看到知秋因着为她撑伞,肩膀已经湿了一大片,她不由得驻足。
雨声撞在伞面上,发出有节律的声响。
北胡的雨没有京城这样多,大多数时候是在刮很大的风,到那个时候,若无事大家便鲜少出去,都窝在各自的帐子里。
宋鸾和知秋在这个时候也能得到些许喘息。即使是在大热的夏天,她们仍旧互相依偎着。
宋鸾能从她身上得到力量。
“公主?”
宋鸾猝然回神,把她拽到伞下完全遮住:“到那亭子中歇歇吧。”
亭子不大,好在宋鸾这趟带的人也不多,都站在下面也并不拥挤。
“以后元嘉若是来了,便说我在忙,没空见他。”宋鸾开口。
知秋疑惑地看过来:“为何?”
宋鸾嗤笑一声,站起身来舒展一下:“没什么,只是腻了而已。”
知秋不再多话,也不觉得意外。
在她心底,元嘉在宋鸾这里已经算是兴致维持很久的。
宋鸾凝眸看向雨幕丝毫没有要变小的意思,她刚要回头坐下,便见雨幕中又出现几人。
为首的是陆贵妃和经夏。
宋鸾与他们二人都不和,只以为她们也会避开,却见二人朝着亭中看了一眼后,径直走了过来。
宋鸾眉眼冷下来,只觉得晦气。
人影近了,陆贵妃率先开口:“我与夏才人结伴同游,结果遇到暴雨,只好到公主这里躲一躲了。”
宋鸾对这沿途还算熟悉:“往前再走百米,还有一处亭子。”
陆贵妃笑了一下,露出为难的神色来:“若是只有我自己也就罢了,夏才人如今身体贵重,淋不得雨,且她也是公主宫里的旧人,公主必定不忍心吧?”
她这话说的倒像是故意膈应宋鸾,眸中似乎还带了些若有若无的敌意。
宋鸾本还想发作,却又突然想到什么,倒是笑了出来:“好,既如此,二位便进来吧。”
陆贵妃不知她怎么突然变了口风,便携着经夏进来坐下。
亭子中绕着石桌刚好有三个石凳,倒是恰恰可以安顿下她们三人。
经夏垂着头不发一言,宋鸾和陆贵妃的视线偶尔对上,陆贵妃面露探寻,宋鸾却毫不在意:“听说贵妃娘娘以后可以抚养皇嗣,我在这里提前恭喜您了。”
陆贵妃笑着回:“这也是我运气好,前些日子,元嘉遇到难处,求到我这里,我便刚好帮了他一把,他也算知恩图报,知晓我的性情,便在皇上面前举荐了一下。”
她说完直直地盯着宋鸾,似乎在等着她的反应。
“那贵妃娘娘就继续等他结草携环报答您吧。”宋鸾笑了一声,乐得拿她当借口:“听到了么?元嘉一心向贵妃娘娘报恩,我这等旧主子以后便不好再见他了。”
“……”知秋:“是。”
陆贵妃盯着宋鸾的神情一时不知道她是真的因此生气还是旁的什么。
她心中先是高兴,而后想到元嘉的疯子模样却又忍不住害怕。
元嘉对宋鸾明显极为不同,若是他知晓因她之故,宋鸾疏远他,又不知会发什么疯。
之前有一次,因着她去风雨阁寻他帮陆家,他便迟了一日给她解药,陆贵妃此时想起来,仍旧觉得五脏六腑都被万千虫蚁啃食一般。
她并不愿意在宋鸾面前露怯,因此拽了一把经夏:“你平日里不是总说与公主之间有误会吗,借着这个机会说清也是好事。”
经夏方才抬头看宋鸾,咬着唇的模样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往日在昭阳宫中便是如此,她是侍女又做事猖狂,免不了被看不顺眼的各宫主子惩处,经夏回了昭阳宫后便会对宋鸾告状。
宋鸾宠她信她,一日日地又太过无聊,就也顺着她借故对着那些人发作一番,如此一来宋鸾骄纵跋扈的名声越来越响。
对这样的名声,宋鸾并不觉得委屈,也不在乎,她喜欢经夏,自然愿意护着她。
可经夏此时竟然还想让她帮着出头,实在是有些好笑了。
“夏才人,你我之间有误会?”
“公主,我……”经夏嗫喏半天没说出来半句话。
倒是陆贵妃看她模样轻叹一声:“既如此便罢了,不论如何,你还是应该放平心态,养好这一胎才是。”
经夏点头。
她之前将一切都想的好,以为怀了皇嗣,能成为独立于皇后、陆贵妃之外的第三个高位妃嫔,自成一派,结果被分在朝西的偏殿,这些日子天热,一到下午便要晒足几个时辰,难受的紧。
圣上前两日来看她一次,透露出来日后让陆贵妃抚养她腹中孩子的意思。
皇上仍旧看不上她的宫女身份,甚至连给她晋位的意思都没有。
经夏心中惶惶,完全不知道日后要怎么办。
陆贵妃得了皇子,还愿意留着她这么一个低贱的生母吗?皇上会护着她吗?
不会的。
腹中的孩子反倒成了她的催命符。
她破格从偏殿移到正殿,身上稍微好受一些,但心底却怨恨难消。但此时此刻,即使咬碎了牙,经夏还是只能应声:“嫔妾记住了。”
宋鸾懒得看她们二人的交锋,眸光略往外一瞥,站起身来:“雨似乎小些了,本公主便先走了,二位既然谈得来,便尽可在此处赏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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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之后更衣时,宋鸾特意只留了知秋。
知秋自然看到了她身上的痕迹,方才反应过来。
她既是诧异又是生气。
宋鸾看着她几乎要气得哭出来的模样不由得觉得好笑:“知秋,我只告诉了你一人。”
知秋却哭了出来:“那奴才如此胆大包天,公主应当告诉皇后娘娘或者圣上,他们必定会为您出气的。”
父皇不确定,但宋鸾心中隐隐相信母后是必定会帮她的,可她今日看着她那副苍老了许多的模样,又想到前世她在这年的冬日便薨逝,若知道了这样的事,也许会让她身体更加不济。
宋鸾与她母女情不深,却也希望她活着:“我会亲手对付他,你别让其他人知道了。”
事关宋鸾的名声,知秋哪里会告诉旁人。
宋鸾吩咐:“之后还是你、清岚和素问服侍我沐浴更衣。”
接下来几日,素问和清岚果真如睁眼瞎一般,时不时夸宋鸾一句肤若凝脂。
宋鸾只是冷笑。
知秋下了狠心,把昭阳宫守得如同铁桶一般,元嘉来了几次,都只得了句“若有重要的东西便放下,若没有便回去吧。”的话。
徐满对元嘉的情绪变化感受的更加明显,恨不得把几日的事情攒到一起,才去风雨阁一趟。
免得触了元嘉的霉头。
这次他来的时候,恰巧遇到七公主宋娆的侍女从阁中推门出来。
神色倒还算平静。
徐满略微放心一些,他走上楼去,见元嘉正在用烛火烧着那条用来绑眼睛的缎带,缎带周围绕着黑色的浓烟,元嘉却不以为意。
听到徐满的动静才抬头看了一眼。
一双眼眸仿佛被那些浓烟沾染,无一丝亮光,嘴角却还带着诡异的笑。
徐满要出口的话咽回来肚子里,浑身的肉也抖了一下,甚至有转身逃离的冲动,他强行按捺住:“教首。”
元嘉的笑声更大了:“何事?”
徐满长话短说:“教中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解药放到周嗣的饭食中,他的眼睛好了许多,陈明翰那边已经……处理完了,正在吴青身边伺候……”
一通话说完,元嘉并未打断他,表情还是先前那副模样。
徐满不确定他听没听到,直到元嘉手中晃着一个金铃手环道:“你先回去吧。”
徐满的身影缓缓消失。
元嘉仍旧垂眸盯着手环。
他本以为是公主是借故躲他,或者又想着对付他或是杀他,元嘉并不介意,他想到公主全部的心神都用在他身上,甚至觉得格外兴奋。
可刚刚宋娆的侍女说是今日圣上发了旨意给她和许家公子赐婚,宋娆大概以为是他帮的忙,所以特意派人过来道谢。
元嘉并未否认,只是随意问起宋娆去见宋鸾的事。
宋娆并不受宠,能派去服侍她的自然不是什么有心机成算的宫女,且阖宫皆知元嘉和宋鸾主仆一场,如今也常有来往,便也没瞒着。
侍女说起这几日宋娆正替永阳公主打听宫外的适龄男子,若是有了眉目,说不得还要找他帮忙在圣上面前说和几句。
让他说和公主嫁人?
元嘉将那颗金铃摘下来,含入口中,细碎的声音自舌尖一路传到周身。
元嘉心尖发颤,残缺之处甚至也有种跟着颤抖的错觉。
这一切公主还不曾知道,世人还不曾知道。公主随口一句“腻了而已”便要把他推开。
可这怎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