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墙上的时钟走向十一点。
阿流踩着哼唧哼唧的灰白“毛毯”,一脸烦躁地扔下手机。
秦诗盈从老花镜后瞧了瞧他,心里也有些担忧:“电话还是打不通?”
阿流摇摇头,又低头揉了揉眼睛,他今晚眼皮老是跳,总觉得有不好的事要发生。
言波咏从楼上下来,听见这话,使劲拍了拍栏杆:“他们晚上坐火车,穿山越岭的,你不会打卫星电话?笨死你算了!”
阿流委屈道:“就是卫星电话没人接。”
“不可能!”言波咏不信邪,几步跨下来,扯过电话就埋头拨号。出发前他千叮万嘱,一定要每晚通一次电话,言不浔是有些反骨,但在这件事上还是很听话。
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忙音,言波咏脸色越来越沉。
阿流小声试探:“我听说那种卫星电话可以追踪,要不我试试?”
“你试?”言波咏斜眼瞪他,“你以为在拍电影大片?就你那二两重的鸡爪子,你能试出个什么?”
“汪呜!”地上的灰白毛毯翻个面儿,分外赞同地点了点小脑袋。
阿流:“……”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秦诗盈有些着急:“我给宋书明打电话。”
号码还没拨完,宋书明的电话先一步打过来,第一句话就石破天惊,吓得秦诗盈险些扔了话筒。
言波咏急忙按下免提,就听见宋书明语速飞快:“……姜勇跑了,有人看到他上了一辆火车,还不确定是不是浔浔那一辆,现在我们正在查。”
“言不浔的卫星电话没人接,多半是出事了。”言波咏声音沉稳,却也掩饰不住微微的颤抖,他看了阿流一眼,又补充道,“我们的保镖也联系不上。”
宋书明沉吟片刻,郑重道:“还有件事,不能确定百分百与浔浔有关,但还是应该叫二老知道。就在刚刚,苏家接到电话,有人称苏和被绑架,要求20亿赎金,美金。”
“什么?”秦诗盈心跳加速,和言波咏交换一个眼神后,心中那股不安愈发强烈,“我们家倒没接到电话,不过浔浔和苏和应该在一辆火车上。”
“绑匪要求美金,说明有潜逃出国的打算,还麻烦你们的人加强边境巡逻。”宋书明迅速说了自己的安排。
阿流跳起来就往外走:“我这就收拾东西去一趟。”
“你别去。”言波咏制止他,眸色幽深,“若真是姜勇,只怕不好对付。我亲自去。”
言宅灯火通明忙碌了起来,隧道那边却是惊心动魄,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言不浔被姜勇一脚踹出了车厢。
电火石火间,他本能地向迎面撞来的火车看去,那火车宛如暗夜中的巨龙,呼啸着张开即将吞噬一切的大嘴。叫言不浔吃惊不已的是,两车相距几百米时,那车忽然一个急转,向着幽深的原野驶了过去。
借着微弱的灯光,言不浔这才看见,铁轨在不远处分了道,为了避免灾祸,那车的司机机警地掉了头。
但谁会让铁轨改道呢?
自然是姜勇。
这人绰号虎哥,便是因为直觉敏锐如同野兽,多年被通缉,没点本事怎么活到现在?姜勇再不怕死,也没必要真的去死,他敢停车抢劫,必然提前做了万全准备。
言不浔心念电转间,快速抽出了随身的军刀。
落地的霎那,言不浔回头给宋焱使个眼色,紧接着军刀出手,对准姜勇手腕就是狠狠一划。姜勇的枪和言不浔同时落地,言不浔转身埋头就跑。
车厢里依旧混乱着,宋焱大声朝苟彧喊:“快跟上。”
苟彧甩开蝎虎的手下,顾不得细想,手脚并用从窗户翻了出去。
宋焱看懂了言不浔的眼神,按说他应该紧跟苟彧跑,可他大腿被子弹碎片击中,疼得要命,不仅跑不掉,还会成为言不浔的拖累。
他脑子转得飞快,眼见姜勇弯腰捡枪,他一个飞扑压了上去。庞大的吨位把姜勇砸得够呛,姜勇狠狠用手肘撞了他几下,撞得他胃里酸水直冒,险些吐出来。
言不浔很快跑出射程范围,回头没见宋焱跟来,大声急喊:“三火!”
山风呼啸,回荡着他自己的声音。
火车上人影绰绰,他分辨不清哪个是姜勇,哪个又是宋焱,只能看见车门边两团黑影混战一团。
他迅速判断周围的形势,不得不承认姜勇极有本事,选的地点堪称完美。铁轨分道,远去的另一辆列车形成天然屏障,隔绝了外界的视线。此时就算警方追来,一时半会也抵达不了现场。而姜勇的车停在另一侧,正是逃跑的最佳路线。
言不浔弯着腰,悄然向停车点跑去,从那里能极快地冲向车门,把宋焱解救出来。
可就在这时,黑暗中一声枪响!
门口那两道人影分开了,其中一个踹开了另一个,提着枪大步走下了火车。
言不浔心里咯噔一下,就知道不妙。宋焱庞大的身体蜷缩在门口,似乎早有预料,朝着黑暗大喊:“哥,你快走,别管我!!”
能不管吗?言不浔眼眶通红,鲜血不断从他额头涌出,染红了视野。
他加快速度向车门冲去,荒野的杂草不断起伏,制造出不小的动静。这时蝎虎已经挟持苏和上了一辆皮卡,听见声音,他抬枪朝着草丛点射,将言不浔逼得左右支绌。
很快,言不浔无路可走,当他再抬头时,姜勇的马卡洛夫又一次顶在了他的头顶。
这一次姜勇用的是左手,右手被言不浔划得血肉模糊。朦胧的灯光下,姜勇面容狰狞,带着嗜血的疯狂。
“你接着跑啊!”他暴怒地踹向言不浔。
言不浔本就有条腿伤势严重,连退两步后就站不住,朝地上扑去。姜勇从背后提住他的衣领,阻止了他的自由下落,然后将他狠狠撞向地面。
砰的一声,言不浔眼冒金星。
可姜勇又怎会轻易放过他?新仇旧恨,在这一刻如同火焰般熊熊燃烧。
姜勇用力碾压他受伤的那条腿,要不是存了活埋他的心思,只怕枪里的子弹早就把言不浔打成筛子。
言不浔努力抹掉眼睛里的血渍,另一只手忍着剧痛在地上摸索,他的军刀被姜勇打掉了,这会又站不起来,只能被动挨打。姜勇的力气大得惊人,每一下都砸得他痛不欲生,他死死咬住嘴唇,这才没有发出取悦姜勇的惨叫。
一下又一下,言不浔感觉有无数辆坦克在自己身上碾压,碾得他灵魂出窍,生不如死。
就在这时,皮卡上的蝎虎沉沉喊了声:“虎哥,该走了。”
他站得高看得远,没有放过山脚下游离的零星几道光线,多年逃亡经验告诉他,警察来了。
他打了声唿哨,四散的手下向停车点靠拢,最后一个人爬上车,姜勇才收了拳头,把言不浔从一滩烂泥里提了起来。与此同时,言不浔也终于摸到了他的刀,不动声色地藏进了袖子里。
“走吧,别给老子耍花招。”姜勇冷声警告着,叫了两名手下来帮忙。
言不浔此时一点反抗的力气也没有了,有人来拖他,他就放松自己,任由对方像拖死狗一样将他拖上车,捆上麻绳,狠狠丢在稻草堆里。
“言不浔,你怎么了?”先一步上车的苏和吓得几乎跳起来,刚一动,就被姜勇用枪顶了回去。
黑暗中他并不能清晰地看见言不浔身上的伤口,但浓烈的血腥味让他心惊肉跳,他看向姜勇,声音颤抖得厉害:“姜勇,你把他怎么了?他是你侄子!”
“是啊,手足至亲呢。”姜勇找了个舒适的地方坐下来,拍拍护栏,车子一动,驶向茫茫黑暗。他放松地仰望天空,今夜天气不好,看不见星光,但他满足地笑了起来,“浔浔啊,你奶奶在天上看着你呢。”
苏和眉头紧皱,只觉得他这模样惊悚无比。
一时再没人说话,四下里只有车子引擎的嗡嗡声。
过了好一会,从言不浔的方向才传来轻轻的抽气声。苏和再次紧张问道:“言不浔,你还好吗?”
言不浔没有回答,抽气声慢慢变成了低笑,混合着刺鼻的血腥气,比姜勇的脸还让苏和胆寒。
苏和下意识向外侧缩了缩,倒是姜勇兴致盎然,笑着问道:“苏总,我没记错的话,你跟言家人有仇吧,这会倒是又关心起人来了。”
“我跟言家为什么有仇,你心里最清楚。”苏和满脸戒备,只觉得腹部的旧伤疤隐隐作痛。
姜勇点点头:“对,我听说你这些年一直在花重金寻找凶手。现在我就坐在你面前,怎么样,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我没什么和你说的。”苏和冷哼着别开脸。
曾经,他确实有很多话想问那凶手。
当年他也不过十来岁的少年,那人怎么下得去手?
可此刻姜勇坐在他面前,他就知道,什么都不必问了,有些人天生坏种,姜勇恰好是其中最出色的一个。
想到当年的事,姜勇有些得意:“你不该来福安的,可惜了,小小年纪挨那么一刀。我听说你们家好像有个什么遗传病,遭老罪了吧?”
“我哥死了,就死在你们福安!”苏和怒吼。
二十多年前的事,他至今无法释怀,福安这个地名代表了很多东西,哥哥苏徵音死在那里,他也差点在那里送命,若说这里面没有姜家人的手笔,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信的。
姜勇道:“你哥该死,他想娶言雪晴,就是姜家的敌人。”
“你说什么?”苏和的脑袋像被重击了一下。
姜勇的脸上露出了怀念的神色:“我妈最先看上言家,我和姜浩海,必须有一个人娶言雪晴。那时我和姜浩海同时追求言雪晴,可惜她没看上我,看上了长相不错的浩海。如果你哥不来,我们不会知道言雪晴有婚约,事已至此,只好送你哥去死了。”
“姜勇,你他妈!……”苏和暴怒。
姜勇轻描淡写的口吻刺激了他,他挺身奋起,一头向姜勇撞去。
就在这时,言不浔的低笑变成了大笑,随即一发不可收拾,带出点儿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味。
“你笑什么!”苏和恼羞成怒。
言不浔没理他,抽着气道:“姜勇你搞错了,你妈不在天上,她在野狗肚子里。”
苏和一呆,惊叹于言不浔复杂的脑回路。
这回形势逆转,大怒的人变成了姜勇:“闭嘴,信不信我现在就崩了你!”
“你敢吗?”言不浔笑得张扬,“我没看错的话,后面那几辆是警车吧?你现在杀了我,只能第一时间潜逃出国,可你妈怎么办呢?她虽然被野狗啃过一遍,至少还剩点骨头,这点骨头也被你收敛安葬,你难道不想最后拜祭她一次?”
“你以为我在乎?”
“你怎么可能不在乎!她含辛茹苦把你养大成人,二十年来你却没有一天在她跟前尽过孝,好不容易回来了,她留下的公司又被弟弟折腾得快没了。你心里恨啊,否则也不会把姜浩海赶下台。姜浩海无能啊,公司管不好,老妈也救不了,你要是不去看你妈最后一眼,她会不会因为姜浩海的疏忽而被人挫骨扬灰,永世不得超生?”
“你威胁我?”姜勇牙齿磨得咯咯响。
言不浔蹭着肩膀站起来,在黑暗中直视他的眼睛:“对,我就是威胁你。你若敢杀我,我保管说到做到,你不信,我就当着你的面做!”
“你他妈!……”姜勇怒极,半晌反倒扭曲地笑了起来,“你不想找姐姐了吗?你找了十年,还没找到吧?”
猛地,言不浔心口狂跳,伤口流血的速度却似乎减慢了。
这一刻他很想扑上去,揪着姜勇的衣领问,姐姐到底在哪。可随即,他眼底的光芒黯淡下来,狂跳的心脏倏然落地。
“她死了,是吗?”
姜勇发出了野兽般低沉的笑声。
言不浔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她死了。你有无数次用她来逼迫我的机会,却没那么做。我知道,她死了。”
酸涩的液体从眼角涌出,染红了面庞。
他对此早有预料,此时不过是得到了答案。破碎的心口呼呼漏着风,脑海里空荡荡一片,没有思想,也没有情绪。
远处车灯不断迫近,获救的机会近在咫尺,言不浔却忽然放弃了抵抗,一头栽进高高的干草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