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到见不到头的走廊，路尽头是灯光也驱不散的黑暗，两边是看不出任何区别的、相似的房门，随着前进像是古老的相片一样后退，约和颂突然停在原地，确定这些房门没有跟着自己跑之后，又迈开腿。

这里的布局又变了，原本摆在房间内的遗照，不知道被谁整整齐齐摆在了门上，对着路过的每个玩家投以相同的微笑，约和颂搓了搓胳膊，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管家似乎刚刚来过这里……约和颂看着地板上的水渍，刚干涸没多久。

“这是要将我们困在这里？”斐慈背靠着约和颂，坚实温暖的后背，在寒风呼啸而过时是唯一的温暖。

“总要试试看怎么离开，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找着找着就来到了这里，不过我敢肯定，如果我俩死在这里，管家绝对是第一个出来收尸的——我的意思是，他说不定就在附近看着我们。”约和颂试着推开一扇挂着中年男性照片的门，无他，据他前半生多年观鬼片经验，这种死鬼多半是鬼怪最底层的牛马。

推开门扑面而来是一股潮湿腥气夹杂着霉味，和装潢华丽的外廊相比，约和颂几乎以为自己来到了不通风的地下室，灯泡是老式的白炽灯，电路不良似的忽明忽暗，投下惨白的光。

室内一张又高又窄的床，人睡在上面已经无法翻身，就像是棺材版床品。一个破旧掉漆的床头柜，一个茶几一个书柜，一眼都能看清楚的房间，藏不住什么秘密。墙角黑黢黢一片，长了大片霉菌。

但是最为引人注目的是占据一整面墙壁的落地窗，窗外是静谧的水下，不是约和颂之前在浮板上看见的清透的水体，而是浑浊的，雾蓝色的水，细小的颗粒弥散水中，像是纱布挡住了他们的视线，约和颂看不清水中心是什么，但是他异常在意，总觉得，深渊下，是无法被揭露的真相。都已经摆在约和颂眼前，要他当看不见，那是不可能的。

“看看其它房间是不是一样的布局！”约和颂没管已经快要爬出相框的褪色尸体，哐一声关上了门，差点把相框震掉。

但是关上门，那些怪物依旧没有没有回归原地，更像是一个开始，一个信号——相框里的人形怪物不约而同开始爬出相框，比他们灰白的身体先出现的，是无数双挥舞着、仿佛要抓住最后那根救命稻草的手。

这是极具冲击的一幕，失去色彩的人和多彩的长廊对比，简直不像是一个次元的，不同人的嚎叫如同溪流汇入大海，共同演奏出眼下让人背后发凉的灰白悲剧，喉咙里似乎还呛着水，溺水之人生前最后歇斯底里的哀嚎重现人间，“救命啊……救命——！”

“谁来救救我啊……”

“我的……孩子！”

“妈妈——！”

“咕噜噜——”

被他们碰过的事物正在缓慢褪去色彩，约和颂拉着斐慈飞奔，趁着人还没完全出来，快速打开了右手边每间房的房门，果然，每个房间内，都是完全不同的境遇，和相同的外景。

斐慈帮约和颂留意身边，约和颂注意力都放在寻找突破口上，终于，他们来到了黑暗边缘，往前再跨几步就是浓稠到能吞噬人的黑暗，约和颂听见黑暗那边传来某种古怪的声音，仿佛植物的抽芽拔节。

“快进门！”

约和颂当机立断，踹开一扇门，咻地带着斐慈溜了进去，留下一道火墙，随后紧紧抵上房门。

关上门后，似乎和外面完全隔绝，听不见半点声音。

约和颂好不容易松口气，就听见身后斐慈传来一声凌厉的小心——

怎么回事？约和颂转身，乍一看，竟瞧见了一个绿油油的小孩，正抱着手臂长的树叶，仰头静静看着他。

约和颂有些惊奇，他都有多久没看见小朋友了，约和颂蹲下身，试着和她交谈，“小朋友，你好啊，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约和颂试探着摸了摸她的头发，说绿油油倒也没说错，像是大火中狰狞的火舌，有着粗浅的人类轮廓，或是说，被困在火中的人类灵魂。

手中的东西和命火别无二致。

“叔叔，是你不敲门就进来了，一点都不讲礼貌。”小孩微微皱眉，看上去可生气了，叉着腰，“而且我不是一个人，妈妈就在我对面。”

她突然仰头面无表情瞅着约和颂，“要是你有什么坏心思，下一秒我就叫管家叔叔来教训你。”

“但是如果你肯和我玩，我就帮你一个忙，好不好？”她依旧面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是双眼却唰地亮了，看起来非常期待有人能陪陪她了。

“可以啊，但是你能回答几个问题吗？回答完了，我就和你玩。”

“好欸！那我们拉钩，拉钩上吊，一千年，不许变。”约和颂纵容地和她对上大拇指，下一秒就收到斐慈不赞成的眼神，约和颂笑得开怀，示意对方别担心。

“那我问了，”约和颂引着小孩坐在沙发上，沙发在接触到小孩轮廓上的火焰时，瞬间被洇湿，小孩倒是习以为常的样子，只说“没关系，管家叔叔会来处理。他从来都不让我碰房间内的任何东西，但是今天他应该会理解的。”

“你妈妈就在对面，怎么不串串门？”约和颂看着这个小孩，回溯记忆的片段，门上那象征死亡的黑白照片已经提醒了约和颂，关于小孩的身份。

小孩摇摇头，“管家叔叔不让我出去，他说，我身体里有火、火……想不起来了，反正是一种怪东西，我出去玩就会被坏人抓住，然后他们就会将我抽筋扒皮、噬肉喝血。”

约和颂揉了揉小孩的脑袋，简单的命火没记住，后面那几个高难度的单词反而记得烂熟，看起来管家狠狠恐吓了她一番。约和颂拳头硬了，但又知道管家说得没错，若是被其它不择手段的玩家知道了她的存在，下场不会比她说的几个单词好，这也许是管家将她的房间安排在黑暗边缘的原因吧，少有玩家会深入到这个地方。

“这里的每个人都和你一样吗？”

“是啊，每个人都跟我一样，倒是你，叔叔，你和我们一点都不一样，但是你为什么不怕我呢？”小孩扯了扯约和颂的衣角，似乎是在疑惑，为什么火焰对约和颂一点影响都没有。

“因为我也有火焰噢。”

“看，我给你放烟花。”约和颂指尖在空中轻轻一划，星星点点的七彩火焰在空中炸开，璀璨绚烂，小孩呼吸静止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终于有些兴奋道：“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烟花了，这里只有每天都在长高的树，一点意思都没有！”

“树？”约和颂竖起耳朵，看了看窗外，依旧是雾蓝色。

小孩手指窗外，“叔叔你来错时间啦，每次管家叔叔来的时候，窗户外面就会变成粗壮的大树噢，超——极——大！！！”

“他刚走是吗？”

“嗯嗯，管家叔叔每天都会来看我，虽然时间很短暂。不过我记得，每到钟声响起，我数六万四千八百个泡泡，管家叔叔就会来了。”

约和颂怜爱极了，放出了更加光芒万丈的烟花，也不怕把人眼睛闪瞎。

斐慈细细思索一瞬，照这个小孩所说，距离下一次钟声响起，还有六个小时，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这里没有任何可以查看时间的工具，光脑早就因为规则限制，发挥不出多少作用了，甚至还会干扰玩家的判断。

至于粗壮的树木，斐慈沉思，那应该是残魂身体的一部分，看样子应该就在窗户外面，竟然落魄到要靠吸收世界之子的生命力，来维持自身的存在吗？

没错，他一眼就看出这个小孩身上深受命运的眷顾，有着被世界偏爱过的痕迹，而她说外面很多人都和她一样，残魂的身份已经昭然若揭了。

竟然和世界树扯上了关系，真不知道该说他幸运还是倒霉。

他记得很清楚，最开始见到残魂的时候，他一眼就看出这家伙被污染了，也许是因为世界的善恶失衡了，或者天外之物的侵入。而融合了残魂的世界树相当于被揠苗助长了，相对的免疫功能没有提上来，基础不牢，地动山摇，羸弱的树结不出茁壮的果子，世界树所孕育的世界自然也没有抵抗侵染的能力，更何况世界之子。

虽说是世界树，但与斐慈眼下生存的星际不可相提并论，在宇宙深处，斐慈曾见到过完全长成的世界树，星系只是它自然舒展垂落的叶片，当世界树枯死之际，那一片的星域也会因此沦陷，成为死寂区，再没有生命迹象，也无人敢靠近。

但当见到世界之子都被捉来，作为养分供养残魂的时候，斐慈心里就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他想，他知道死去玩家的尸体在哪了。玩家拥有位格力量，打个比方，每个星际公民，都可以说是这个副本里悄然生长的世界树所孕育世界的世界之子，反之，则是天方夜谭，小世界的世界之子，身负的力量甚至比不上环绕星系外围的碎石。

一个玩家顶十个世界之子都说少了，怪不得，怪不得管家说人还没死够，残魂到底在干什么？！

到底是因为什么虚弱至此，在这个世界，斐慈甚至没有看见残魂出来捣鬼了，是老实了……还是被阴了——？

斐慈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合作对象挑谁不好，偏偏找上了虫族，唉，真是被猪队友拖后腿气死，事到如今你，也只能希望他能有点底线，千万别将他们和本体的关联告诉那三个虫族了。

现在的关系很明朗了，玩家的躯体应该在更上一层，会在哪里？

斐慈扭头，见约和颂还在和小孩玩，有些好奇，这么有意思吗？他很少见到约和颂这样，是在怜惜他们的遭遇吗？

约和颂还在套话，“你知道你管家叔叔离开了这里，会去哪里吗？”

小孩歪着脑袋想了想，“在很久之前，那时候管家叔叔还没有严厉要求我不要乱跑的时候，我跟着管家叔叔离开过这里，当时大家都在为我打掩护，我跟着他，来到了好高好高的地方，看见了一颗小小的树苗，管家叔叔非常耐心地培养树苗。”

“当时的天又大又蓝，是个很少见的晴天，后来我迷路，被管家叔叔抓到了，他就再也没有放我出来过。”

“一开始大家都能开开心心地聊好几天，妈妈也会跟着说几句，我就拍着手听他们讲，后来，来到这里的人越来越多，大家却很少说话了，妈妈也不让我喊她了，某一天我实在太无聊了，偷偷跑出来想看看妈妈，但是妈妈已经不理我了。”

“她已经不理我，有315道钟声了。”

“我想，她可能已经离开了这里吧，还有我熟悉的叔叔们，也都不会回应我的呼唤了，他们可能都已经离开这里了吧。”

“每天都有许多人来这里，外面总是很吵。”

“叔叔。”小孩大大的眼睛定定瞧着约和颂，约和颂：“怎么了？”

说不尽的心酸。小孩是命火，她的结局只会是被抽空生命力，消散湮灭。

“谢谢你给我看烟花，还给我讲故事，还听我讲这些话，今天是我的幸运日，是不是？你要走了吗？你还会回来吗？”

约和颂沉默了半晌，最后还是决定坦白，“我要离开这里了。不会回来了。不过今天确实是个幸运的好日子，对我来说，也是，遇见你很开心。”

他不会留虚无缥缈的念想给小孩，多残忍。

“我知道了！”她笑起来，约和颂想起梦中见过的树木，以及绵延的花海，小孩的笑容，让他想起梦中最为柔软的花瓣。

“再见，快离开这里吧，大家很快又要吵架了，很吵很吵。”

“管家叔叔其实很怕火。”

小孩拉开门，目送他们离开这里，“数到第52个门就左拐，你会看见出口的。”

“好，不过，离开之前，我还给你留了件礼物。”约和颂蹲下身，指尖亮起一团火焰，裹在水晶球里，燃放着永不熄灭的烟花。

“再见。”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