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看到莉莉丝的结局。
屠于曼的视野里,巨大的蠕虫躯体变淡慢慢消失,到处都是粘液和虫卵的顶楼慢慢堆起灰尘。
那些鲜活的东西逐渐干瘪干涸,时间好像快进了一千倍,为现实披上了岁月的尘霜。
沧海桑田的恍惚感甚至让人怀疑,现在没有过去真实。
平静在巨大的恐惧和痛苦面前实在是太没有实感了。
莉莉丝在虚假的平静和真实的痛苦之间飘荡了快一百年。
一百年里,玫瑰越来越多,虫子越来越多。
屠于曼睁开眼睛,神情却是恍惚的。
她的脑袋钝痛。
“玫瑰才会被虫子寄生,你是玫瑰吗?”
这话仿佛和刚刚幻境里的寄生体说的话重合了,给人一种挥之不去的,被恶灵盯住的错觉。
说完这句话,莉莉丝没急着叫她,而是沉默了一会儿。
屠于曼抬头,先前看到的白净如孩童的脸只是错觉。
莉莉丝的脸上到处是伤疤,每一道都深可见骨,衬得她面如恶鬼。
莉莉丝是怎么死的来着?
“玫瑰才会被虫子寄生,你是玫瑰吗?”
你是玫瑰吗?
她不是。
屠于曼沉吟了一会儿,愣住了。
是。
她是玫瑰。
屠于曼的记性是很好的。
可这是她第一次想起这段记忆,就好像这些过往其实早就被冰封,莉莉丝的提问才让这块水面下的冰碎裂开来,浮上水面。然后被她这位主人窥见。
那是她不堪的,作为玫瑰的记忆。
‘屠于曼。屠于曼!’
‘我叫你你不知道应吗!’
一巴掌落下。
火辣辣地疼。
新年过去了,作为孤儿的屠于曼被一个拾荒者收养,她终于能够和家人一起生活,但她的心里总是十分不安。
拾荒者是个60岁的妇人,她收养屠于曼,原先指望她给自己养老送终,可是日头渐渐下去,她的体力变差,拾荒能赚到的钱越来越少,看到春笋一样长大变得高挑的屠于曼,就动了歪心思。
奶奶突然不愿意和她一起睡了。
开始屠于曼以为自己被允许拥有了私人空间,后来发现好像不是这样。
家里进进出出的人变多了,都是成年的男人,来到家里打开她的房间门看了一眼露出满意的神情。
屠于曼察觉到不对劲,晚上一个人缩在自己房间的床下,门上抵了桌子,枕头下藏了剪刀,她睁着眼。
有人在推门。
没关系,她把门锁好了。
屠于曼在恐惧中睡去。
半夜有人在摸她的脸,她睁眼,先看到的不是身上的人,是奶奶消失在门后的背影。
她把门打开了。
奶奶离开房间之后,没有发现房间里喝得醉醺醺的男人突然消失了。
屠于曼眼睁睁看着男人凭空消失,像是影子一样被溶解在光里,留下一团血雾,她缩在被子里,面部表情。
一个社会底层的人突然消失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就像一滴水跳进湖面一样,不值得人留意。
‘奶奶’第二天早上起来只是骂骂咧咧:“钱都不留几块就走!贱人!穷鬼!”
一样的事情在之后的每天发生。
所谓的收养者学会了收订金,于是即使后面的人消失不见,老妇人也不甚在意。
每天都有人在消失,屠于曼弄没掉的那几个人显得不痛不痒。
屠于曼察觉到了自己身上的怪异之处,每次都勤勤恳恳地拖地插墙,不让房间里留下一点儿血腥味。
她不清楚那些人是怎么消失的,恐惧的同时感到一种诡异的安全感。
那些人去哪里了?
屠于曼不清楚。
但是......谁在乎?
奶奶又把门打开了,这次屠于曼看着门后远去的背影,把房间里的男人弄没了之后追了上去。
“谁让你出来的!”老妇人扬起手就要打,眼神往房间里瞟,却突然对上了屠于曼黑洞洞的眼睛。
“你,你想干嘛?!”
屠于曼盯着对方,一种奇异的力量充斥一瞬间自己的身体。
她看着老妇人在惊恐之中,身体一点一点消失在空气中,像是被蚕食。
这次血雾留下的痕迹,她打扫得格外久。
一切归于平静之后,屠于曼重新变成孤身一人,但是多了间落脚的破房子。
屠于曼回神,把这些记忆从脑子里甩出去,却控制不了自己的手在抖。
没用的。
已经过去的事情。
再怎么想也没用的。
她的背上现在都是虫卵。
她要出去。
“莉莉丝,只有玫瑰会被寄生吗?”她听到自己颤抖着声音问。
莉莉丝点头,阴郁哀恸的声音极其符合她怨灵的身份:“是的。这是玫瑰的原罪。”
屠于曼冷哼:“有罪在哪里?”
莉莉丝沉默片刻,神色仓皇又迷茫,她从背后攀上屠于曼的肩膀,纤细的双手搂上她的脖子。
屠于曼的脖子上都是虫卵。
手术没用,这些东西又长出来了。
莉莉丝也是。
莉莉丝的眼睛已经坏了,没法聚焦,她固执地盯着前方,那里什么都没有。
屠于曼的锁骨接下一滴滚烫的泪。
莉莉丝在控诉,在悲鸣。
“他们说,身为玫瑰,就是原罪。”
他们。
他们是谁。
是虫子。
虫子说,“身为玫瑰,就是原罪。”
这话不荒唐吗?
这不荒唐吗?
更荒唐的是,他们真的因此杀死了玫瑰。
“屠于曼,你恨吗?我好恨啊。”
“我好恨啊!”
“我好狠!”
“我好恨!”
“我恨!”
这里本该是她们的墓地,她们灵魂安息的地方,可是她们却被凌辱被践踏,被钉在十字架上永世不得安息。
恨。
好恨啊!
三百二十八具白骨骨魂离体,诉说着自己的痛,自己的恨。
字字泣血。
不得安息。
恨的。屠于曼想。
为什么‘奶奶’和自己相处了两个月还是选择贱卖自己?自己明明帮她分担了生活的大部分工作,还兼职给她钱。
为什么屠邈算无遗策,还是选择了把自己丢在现实世界,所谓的战神计划,凭什么要她当牺牲品?
如果可以,屠于曼想要过得幸福。有家人有朋友,像个正常人那样一起和在乎的人在周末聚餐,而不是单枪匹马生活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走上正常人的轨道,就被拉进了副本世界,又开始脱离正常生活。
【屠于曼,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怎么了?”
屠于曼扭头看向虚空,眼里是无机质的黑,十分异常。
00号被屠于曼冷漠的眼神吓了一条,然后猛然意识到,上个副本寄生兽留在屠于曼身体里的【恶意】开始起作用了。
现在劝阻适得其反。
“你别难过。”00号安慰道,没再吭声。
无情的海浪拍打礁石,在月色映照之下翻起滔天巨浪,海岸线不断向陆地爬去。
渔村所有门窗被蜡油封死,渔民听见锚链在虚无中摇晃的声响,惊恐地祈求巨浪赶紧消停。
然而恨意像是周而复始的潮汐一样,终于酝酿成一场海啸。
莉莉丝盯着屠于曼的眼睛惶然:“我把什么都告诉你了。”
屠于曼盯着狼狈不堪的莉莉丝,垂下眼睛,像是不愿意在再直视苦难,她说:“我帮你报仇。”
【各位玩家请注意。】
【当前副本进度——93%】
【请玩家们再接再厉。】
副本官方的声音冷不丁冒出来,响彻云霄,城堡内的所有玩家被惊醒,
什么情况?!!!!!
副本剧情线的进度进度怎么会涨得这么高??!!!!!发生了什么?
场内的玩家马上意识到,副本就快结束了。在知道自己被带飞的情况下玩家们不敢置信。
见多了鬼,副本都快结束了。她们连房门都没出居然就要结束了?????
如果再不出房间,她们休想拿到令人满意的任务评分。玩家们心思各异,深知已经不能再安于现状。
当前副本进度93%,比屠于曼预料得多得多。
屠邈留下的东西稍后再议。
屠于曼难得对寄生兽露出了势在必得的锋芒——她要杀了地下的虫子。
愤怒的情绪在心里沸腾。
剩下的7%就用这虫子的死来达成!
杀掉虫子。
杀掉母虫,就可以出去了。
可是母虫在哪里?
七代人的努力让寄生兽和人体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七代人的努力为自己建造出最安全最隐秘的巢穴和食料库。
“你能探测出这个副本的大小和范围吗?”屠于曼骤然抬头,眼底酝酿着疯狂。
【副本莉莉丝的邀约,控制区域674673立方米。】
范围很大,屠于曼猜测有很大一部分是向天空和地下延伸的空间。
“加上吕卡的能力,炸掉这个副本要多少炸药?”
【你买不起的。】
虽然有系统帮她开挂,但想要炸掉一整个副本还是太异想天开了。
所以屠于曼不打算炸掉整个副本。
她要把城堡和地下的虫穴炸掉。
【还是不行,范围太大了,炸药覆盖不了。】
“不用覆盖所有空间,你只需要覆盖城堡的地基就行了。”
【1068积分。】
她现在刚好有1069积分。
“成交。”
屠于曼站起来,身上涌出难言的兴奋之感——她的战体在颤抖,不是恐惧,而是兴奋!
莉莉丝看到屠于曼身上其实发生的变化,神奇地没有感到不安,她对屠于曼的想法似有所觉,阴郁的语气不再,期盼又怯生生道:“你想干什么?我可以帮你。”
美丽的玫瑰像是诱惑人的果实。
既然觊觎她,就该做好被刺伤的准备。
“我去杀了它,三楼往北的第二间房住了个人。她能帮你。”屠于曼脸上的余怒未消,盯着莉莉丝的魂灵:“带着城堡里的死灵去找她,势必要把城堡里的一切事情搅个天翻地覆。”
夜幕厚重。
阁楼里的人气聚起又消散,跨越百年的仇恨倾斜而出,屠于曼作为自愿请命的复仇者,把后山的尸体捞起来,敲响小姐房间的门。
没用。
死了的寄生体和常人无异,打破不了房间的结界。
“你这是在?”
走廊楼梯的拐角处,吕卡看向面带戾气的屠于曼,怀疑自己花了眼,——她的眼睛怎么是黑色的?眼白不见面了?
吕卡犹疑着没有立马上前,问:“你来夏新珠的房间干什么?想救她出去?”
“没有这么善良。你来了正好,”屠于曼把手里不成型的尸骨随手一扔:“跟我下楼,我们炸了这座见鬼的牢。”
“你——”你的眼睛?吕卡正想问屠于曼她的眼睛怎么了,定眼再看屠于曼的眼睛和正常无异,应该是这里太黑了,她刚刚没看清楚。
吕卡立即转了话头:“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城堡里的亡灵突然开始集体暴动,施黎娜猜测屠于曼肯定做了什么,但是她被困在房间里,到底无法得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施黎娜拧眉试着召唤亡灵,却发现一个羸弱破碎的亡灵正直奔自己的房间而来。
这个灵魂的颜色有点特殊,施黎娜此前没有察觉到她,非常敏锐地意识到了她的特别。
这个玩家确实有本事。
施黎娜这么想着,把屠于曼记在了心里,等有机会了一定要打听打听她是什么人,居然能找到连自己都没有发现的亡灵。